藍槐跟在北王后面，穿行在連營之中。
三公的軍隊嚴密的陣列著，軍人們手中握持著火把，照亮件件寒兵。晃眼的火光中，藍槐瞧見無數(shù)雙眼睛在緊盯著他們。
看著前面那個背影高挑的背影，一時間藍槐不知道自己該稱那個面具后的男人為北王、或是圣廣北文皇帝，還是——
安吉？
……
“叫我安吉就行。”
皇城里，小雪飄飛，夜晚昏暗的街道上，藍槐賣力地在攤位上做著自己手中的燒餅。
“你的東西做得很不錯，拿著。”面前的客人說著，隨手甩了一些銀子在攤位上。
藍槐默不作聲，自從見到央皇帝車隊，決心留在皇都之后，他跟著一個老燒餅師傅學了手藝，在曾經(jīng)老師傅營生的街上繼續(xù)賣燒餅。
“真是好熟悉的味道?！笨腿苏f，“想我上次來皇都，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了?！?p> 在皇都，藍槐遇到了很多出手闊綽的人，他們也像這位客人一樣會賞給他錢，但眼前這位有些不一樣——他說話時完全聽不出一點架子，他的聲音很溫柔，聽他說話，就像一個很久不見的老朋友在跟你講你們分別后他經(jīng)歷的故事一般。
“教我做這燒餅的老師傅，以前也在這條街上做生意?！币挂押苌?，天氣寒冷，街上沒什么人，藍槐倒是很愿意和這位溫柔的客人搭話。
“我說怪不得，不過這樣看時間確實過去挺久了?！笨腿讼袷窃谧匝宰哉Z。
不知該怎么接著搭話，藍槐低著頭，繼續(xù)做著客人等會要打包帶走的燒餅。
“你很疲憊，你臉上沾滿了炭灰，但這些都遮不住你的英俊容貌?！笨腿苏f。
無奈的笑了笑。藍槐說：
“男人的容貌一文不值，在你落魄的時候，也許會讓你成為一個突出的笑柄?！?p> “人生總是不那么一帆風順。不過不必喪氣，什么時候出發(fā)的都不晚。你身上有傷，但你眼底藏著怒火，你的才智與你的容貌一樣不凡，只是被藏在了炭灰之下，你在等待一個機會?！笨腿溯p描淡寫地說。
過往被看穿，像被利劍刺破心臟，客人說的每一個字，仿佛都有千鈞之重，壓在身上，藍槐劇烈地顫抖著，舊傷隱隱作痛。
他猶豫著抬起頭，月光映在客人的臉上。
客人輕輕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藍槐感到巨大的痛苦，淚水、汗水從他身體里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身體內(nèi)的舊傷如同枯木逢春，慢慢恢復起來。
“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我很少來這邊，希望你有時間的話就幫我在皇城外吹這首曲子?！笨腿朔畔率?，從懷中取出一支木笛，接著他吹奏出一段悠揚的旋律。
“這是什么曲子？”藍槐問。
客人沒有說話，他只是拿起笛子，遞給藍槐，示意他也試試。
藍槐接過橫笛，笨拙地模仿著吹奏起來。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p> 和著他糟糕的伴奏，客人輕輕的唱著。
“我叫藍槐，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客人側(cè)身，朝向藍槐，月光和陰陽流動，斑駁之中，藍槐終于看清了客人的臉。
雄姿英發(fā)，日月無光。
“叫我安吉就好?！笨腿苏f。
……
后來，藍槐知道了那首曲子是北地人盡皆知的民歌，也知道了安吉的身份，在北王政治力量的暗中幫助下，他在官場中重新起步。
幾年過去，當聽說藍槐被央皇帝賞識，能常伴皇帝左右后，北王十分高興。由此北王也和藍槐私下里常通書信往來，不過北王在信中從不打探任何軍政大事，他只是時常過問央皇帝的精神與身體狀態(tài)。從北王和央皇帝這些年透露的零星半點，藍槐猜可能是因為北王當年在皇都做人質(zhì)時，同央皇帝有過一段故事，還有一段沒有了結(jié)的恩怨……
再后來，已官居高位的他有一次作為央皇帝的使臣，前往北地，他想借此機會當面向這位北王表達自己對他年幫助自己的萬分感激，這也算了卻了他藍槐的一個心愿。
但當北王領(lǐng)他去軍營參觀時，當他站在白雪覆蓋的峰火塔上看著鋪天蓋地的幾十萬鐵騎時，他卻一個字說不出來。他只感到人是那么渺小。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心里萌生。
“陛下，拿下這天下吧?！彼{槐對北王說。
于是他作為說客，又作為中間人，去說服西州的三公一同出兵。
左清恒和樂仙兒顯然早有此意，很快便答應(yīng)了；在他堅持不懈的苦攻下，那剛直的陳維正最終也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更好結(jié)束天下的動亂。
聯(lián)盟達成了。
戰(zhàn)爭打響，北王的鐵甲如同神兵天降，勢如破竹，敵人聞之無不膽寒。
不久前的一天，三公找到他，他們說要不僅要廢掉央皇帝，還說要除掉北王。
“殺北王是自救，自救必然冒犯根源！他的軍隊所向無敵，西州的門戶已向他大開，天下馬上就在他一人之手！這是我們活下去的唯一機會?！比f。
他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三公告訴他，若是他想好了，就把北王帶來。
……
藍槐不清楚大家是被自身對權(quán)力無限的貪欲所驅(qū)使，還是為了公義，或者說真的只是為了自救。
就像那天夜談時微弱的火光搖曳著，照不亮陰影，也照不清楚他和三公的臉。
回到皇都的那天，藍槐坐在曾經(jīng)自己賣了幾年燒餅的那條街上。
時間過得是如此漫長，像是他曾在此等待命運改變的日日夜夜。無數(shù)人從他身穿梭而過，夕陽把所有東西都染得金黃。
藍槐就這么一直坐著，直到夜深，直到路上行人星星點點。
在回來前，他聽說北王的軍隊會把每座抵抗的城池屠戮至盡；有的地方被破城后，城內(nèi)的士兵和百姓們會藏在角落里，等鐵甲騎兵們離去，但北王的軍隊總是假裝離開，待城內(nèi)的人們以為安全不再躲藏時，再返回城內(nèi)，抹去他們的所有希望。他在東州、中州看到了很多，他看到百姓在流血，山河在落淚。也許沒有什么能阻擋北王大軍的鐵蹄。
看著熟悉的街景，遇見安吉那天的一切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在藍槐眼前重演，他是一個對權(quán)力極其向往的人，但他絕不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安吉是他的貴人，是他的恩人，更是懂他的知己。
此刻，站在歷史高臺上的藍槐掙扎著，他第一次感到權(quán)力就像一個詛咒，或許弱小的人們只有選擇善的余地，但他的位置卻給他指明了兩條道路。
兩條道路都或許都通向權(quán)力，但一邊是溫暖的有血有肉的恩人，一邊是飄渺惡俗的，踩在自己腳下的百姓蒼生。
“評價歷史上的人物，需要把他的事業(yè)與個人情感分開來。北王如此，我也當如此。說來容易，做卻太難。不過私情和事業(yè)分不開是所有人的通病，王朝興衰的原因就藏在其中。終究是正義難以被堅持，權(quán)力迷了眼睛，更別說人還會因為考慮不周犯下過錯?！?p> 藍槐感慨，他回想起父親說過他沒有成大事的性格，母親說權(quán)力是個危險的東西。
或許是有那么點道理。
藍槐看見街的中間，一個男孩正在攤位上做著燒餅，他笑了，此刻他明白了當年安吉看他時的些許感覺。
“拿著，去東州，做你想做的事吧?！彼{槐把自己身上剩下的銀兩和那枚象征權(quán)力的手牌放在了男孩的攤上。
“希望你的命運能有所改變?！彼麑δ泻⒄f。
希望你能不忘初心。
有一天，我也會是那英雄人物，救天下蒼生于水火。
天上的月亮永遠照著，不管物是人非。
我已經(jīng)還一些了。
安吉，我記得你說過，什么時候出發(fā)都不晚。
剩下的下輩子再還你。
這個放棄了富庶安穩(wěn)的生活，從東州離家而去的男孩；這個壯志凌云，卻在街上靠賣餅養(yǎng)活弟弟和自己的少年；這個受得要北王恩情，重新開始的青年；這個位高權(quán)重，但被人視為只謀私利的男人，做出了最后的選擇。
他記起他曾給狄衣說過：“追逐權(quán)力的開始可能是因為別人對我們的看法，但得到的權(quán)力的結(jié)果一定是不再被他人左右?！?p> 不過可能權(quán)力只是世間萬法中的一種。
現(xiàn)在他想說，追逐的開始可能是因為別人對我們的看法，但結(jié)果一定是我們不再被他人左右。
寒夜里，幾只蝴蝶在他身邊起舞，起起伏伏，最后消失在看不見的遠方。
藍槐看著蝴蝶飛去。
這一刻，他也許真的自由了。
……
兩人走著，已經(jīng)能看見遠處的三公，
突然，北王停下問道：
“今年替我去城外吹曲子了嗎？”
“當然，每年都去好幾次?！?p> 藍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