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六年，二月十日。
自往澳門和遼東連下了兩道旨后，朱翊鈞終于感覺比剛穿越來時要好上一點。
他感覺大明還是有希望的，感覺萬歷前期的改革阻力似乎也沒自己想象得那么大，感覺自己在應(yīng)對具體政務(wù)方面還是相當有能力的。
當然，這一感覺建立在朱翊鈞把彈劾的奏疏都交給司禮監(jiān)處置的基礎(chǔ)上。
鴛瓦霜明，乍暖還寒，紫禁城的冰雪尚未化盡，朱翊鈞放下手中《永樂大典》中的一冊，隔著窗戶望向乾清宮檐下的廊柱。
這是當年官營漆匠重涂的百寶嵌，描紅富麗敦煌，渾不見一絲永樂年間的血色與白骨。
朱翊鈞望著便垂下眼來，手中的書冊也被悄然擱在了一旁。
就在這時，張誠捏著一本奏疏進來了，他見皇帝似乎興致不高，便低頭退侯在旁不敢打擾。
倒是朱翊鈞先受不了他這番惺惺作態(tài)，瞧見了便開口問道，
“又有甚么事非要求得朕來處置？”
張誠猶豫幾許，雙手遞上奏疏道，
“皇爺，國子監(jiān)司業(yè)王祖嫡奏修缺典?！?p> 張誠頓了一頓，道，
“蓋因建文之革除未復，景泰之附錄未正，故而特待皇爺圣裁。”
朱翊鈞一怔，他確實沒想到這件事能輪到自己手上來處理。
不過一見張誠格外謹小慎微的模樣，朱翊鈞沉下心想了一想，便立刻反應(yīng)了過來。
按明制，纂修《實錄》必須得到皇帝的詔令才可進行，而纂修《建文實錄》直接關(guān)系到對永樂帝的評價，就更是如此。
朝廷不容史臣私為，史臣亦不敢私為，因此必得上疏稟明皇帝。
而朱翊鈞前幾個月剛下旨說要效仿成祖皇帝重組大明遠洋艦隊，這一道奏疏，名為因修國史而請求圣裁，實則是為試探規(guī)勸。
何況修史之事與彈劾下臣不同，司禮監(jiān)權(quán)柄再大，也絕不敢肆意干涉大明國史的修定。
否則明朝歷代的權(quán)宦也不會在后世的史書中沒留下任何一個正面形象了。
彈劾的奏疏皇帝能視而不見，可修史的章奏皇帝卻不得不批。
朱翊鈞思及至此，覺得此事不好再躲，便啟口吩咐張誠道，
“上頭怎么寫的？且給朕念念罷?！?p> 張誠應(yīng)了一聲，翻開奏疏朗聲道，
“臣竊謂建文紀年之不可泯者五。”
“自古無道之君天人共棄，聞革其命矣，不聞革其年?！?p> “引師曰‘靖難’，明非復仇，胡為追薄海內(nèi)外已奉之正朔而去之？不可一?！?p> “靖難宣力諸臣妄希茅土，日構(gòu)建文之過，本非成祖之心?！?p> “事平固已幡然感悟，故鄙李貫獨無封事，諭吏部不念舊惡，榜條方列，旋即除毀?！?p> “革除之議起于六月庚午，命府部建文條格悉復舊制，今年稱三十五年而已。”
“然皆一時逢迎之臣從諛為此，后世不察，遂謂成祖獨斷，歸過君父，使親親之心不白，不可二。”
“或謂成祖定鼎功同再造，如復革除則師疑無名?！?p> “夫天下者，太祖之天下也，太祖之視成祖、建文同一子孫也，今日之視二祖同一祖宗也?！?p> “不革除謂不能仰體成祖心，必革除其為仰體太祖心乎？”
“書靖難所以彰成祖再造之功，不革除所以紀建文在位之實，何悖之有？”
“矧成祖謨烈昭垂，豈以革除顯，不革除晦乎？不可三?！?p> “國史野史上下并傳，世往往信野史而疑國史，若謂國事多諱不若求之野耳?！?p> “夫年既革除，事必散逸，今紀建文者無慮數(shù)十家，謬無相承，至有不忍讀者逞其雌黃，遂淆朱紫，豈細故也哉？不可四?！?p> “革除者不過使天下后世不復知有建文耳，而千萬世之后，寧能以建文之實歷為洪武之虛年乎？”
“大書特書，固將不免，與其紀年立史于千萬禩之后，孰與今日之為得乎？不可五?！?p> 張誠還沒把這道奏疏念完，朱翊鈞就開口打斷道，
“好了，朕明白了?！?p> 朱翊鈞淡淡道，
“景泰附錄不正之事，這疏里也是一樣這么寫的嗎？”
張誠小心地回道，
“卻有些不同。”
朱翊鈞笑道，
“倘或也是主張‘革其命而不革其年’，那便是大同小異。”
張誠忙道，
“其實皇爺繼位之初，便已下詔為建文朝的忠臣建造了忠節(jié)祠以示旌表，皇恩浩蕩，想來早已大慰忠靈。”
朱翊鈞點點頭，歷史上的萬歷皇帝的確對建文帝好感頗多。
不但在講讀時與張居正公然議論起建文帝的下落，還將建文朝的忠臣全部平反，對建文忠臣的家屬與后代實行“推恩”政策，讓建文忠臣的子孫后代享受祖上的“福蔭”。
“既然事關(guān)名位，不如就疏下禮部，讓沈鯉、朱賡他們好好討論一番?！?p> 朱翊鈞把這樁事推給了萬歷十六年的兩位禮部尚書，
“此事不必著急，名不正則言不順，禮部有甚么意見，只管讓他們呈稟上來便是?！?p> 張誠應(yīng)了一聲，但聽朱翊鈞繼而又道，
“對了，年前申時行不是上疏說朕好久沒聽過日講與經(jīng)筵了嗎？首輔既讓朕不拘時日，隨便宣召，正好，朕今日便想與他講上一章?！?p> 張誠一愣，全沒想到皇帝會突然起了這個興致，
“這……皇爺要聽日講，奴婢必須預(yù)先將所講經(jīng)書放在文華殿的御案上，這才能……”
朱翊鈞一揮手，道，
“無妨。”
說罷，便要下榻更衣。
張誠只得遣人前去傳旨。
這是朱翊鈞當皇帝之后總結(jié)出的第三條經(jīng)驗。
遇到臣下試探，于事上可緩，因為事緩則圓，但于態(tài)度上，一定要十分堅決，最好一次就能把人唬得再也不敢開口。
半個時辰后，文華殿中。
朱翊鈞端坐在御座上，龍屏向南，御座之東設(shè)御案，御座之南設(shè)講案，案上各放了一本《貞觀政要》，是朱翊鈞剛剛命張誠送過來的書，
“先生，魏徵為人好不好？”
申時行于講案后傾身道，
“魏徵事唐太宗，能犯顏諫諍，補過拾遺，乃一時之賢臣也。”
朱翊鈞笑了一笑，道，
“朕卻以為，魏徵先事李密，后事建成，建成為唐太宗所殺，又事太宗，這等忘君事仇的人，不見得好?！?p> 申時行斂眉道，
“皇上以人臣大義責備魏徵，果是大節(jié)虧玷，但其事太宗，卻能盡忠。”
“當初伊尹五就桀，五就湯，后來佐湯伐夏，成了大功業(yè)，就是商之元圣?！?p> “管仲初事公子糾，齊桓公殺子糾，管仲又事桓公，一匡天下，孔子遂稱其仁?！?p> “唐太宗初定天下，延攬英賢，但能忠于所事，即加信用。”
“自古創(chuàng)業(yè)之君如此者甚多，即如我太祖高皇帝開創(chuàng)之時，元朝舊臣未嘗不用，如劉基、陶安、詹同輩，都是元臣?！?p> “魏徵諫太宗，如‘十思’、‘十漸’等疏，皆是忠言讜論?！?p> “圣人云，‘不以人廢言’，如《政要》所載魏徵之言，亦可備皇上采擇。”
朱翊鈞淡淡道，
“唐太宗脅父弒兄，家法不正，也不見得好?！?p> 申時行忙附和道，
“唐太宗于倫理上果有虧欠，閨門亦多慚德，獨有納諫一節(jié)，為帝王盛美，所以稱為賢君?！?p> “皇上以家法不正貴之，誠為確論，家法第一要緊，如我太祖家法，貼之圣子神孫，萬世無敝，真是度越千古，此皇上所當謹守遵奉者。”
“若論前古帝王，惟堯、舜、禹、湯、文、武是圣人，毫無可議?！?p> “愿皇上以二帝三王為法，區(qū)區(qū)唐太宗，委不足言?！?p> 朱翊鈞笑笑，道，
“依朕看，《貞觀政要》不講罷，朕曾看《禮記》，著以《禮記》進講?！?p> 申時行回道，
“古稱為國以禮，《禮記》中多有格言，進講甚好。”
“但宋儒曾說，人主讀經(jīng)則師其意，讀史則師其跡?！?p> “史鑒亦不可不講，臣記得孝宗皇帝在時，曾命閣臣纂輯《通鑒》一部，名為《通鑒纂要》，此書原備經(jīng)筵進講?！?p> “若將《通鑒纂要》與《禮記》間講，可以知古今成敗得失，為修省鑒戒之助?！?p> “又宋儒真德秀有《大學衍義》一書，世宗嘗命儒臣進講，候《尚書》講完，再講《大學衍義》，則經(jīng)史格言皆在其中?！?p> 申時行侃侃而談，仿佛當真是在與皇帝討論日講該用甚么教材好。
朱翊鈞是相當佩服申時行的，自己明明是在講不愿臣下多言進諫，給申時行兩三句話一轉(zhuǎn)圜，忽然就變成要皇帝效法二帝三王了。
“臣之事君，猶子事父，父不幸有難，為人子的豈得背父而逃？”
朱翊鈞重復強調(diào)道，
“為臣的忘君事仇，大節(jié)壞了，縱有善言，亦是虛飾，何足采擇？”
“魏徵不是好人，《政要》不必講，今后只講《禮記》。”
申時行應(yīng)道，
“皇上天縱聰明，日新學問，其于剖析義理，權(quán)衡人物，是非賢否，卓有定評，非臣愚昧所及?！?p> 朱翊鈞笑道，
“自古論人，于三代之上不可不嚴，于三代之下不得不恕。”
“而唐虞三代之德，《尚書》備載，唐虞三代之事，至于《禮記》。”
“得失善惡，無如五倫之重，五倫失一，則不得為人?！?p> 申時行復應(yīng)道，
“綱常倫理，乃自古帝王所以立國，臣子所以立身，不可一日而不明，圣訓昭然若揭，臣不勝仰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