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暴雨(七)
“對此,你還有何看法?”
“天人果真非同凡響?!惫室飧惺懿坏疥愘e那種怪罪的語氣,陳寅自顧自地接著贊嘆道:“數(shù)日之間,橫跨數(shù)縣迅捷威猛,攻必克,戰(zhàn)必勝,當(dāng)真人間利器!”
“名單上人物你可認(rèn)識?”陳賓冷聲道。
“侄兒于東陽不過常年衛(wèi)戍野鴨渡而已?!逼财沧?,陳寅語氣隨意地道:“倒是有幾個(gè)名字是祖父大壽送來過賀禮,對吧?”
陳賓瞇眼注視過來,道:“既然認(rèn)識,那該知道天人士卒對各縣造成了多大損害?!?p> 陳寅冷笑地道:“叔父可有本事力阻天人下凡?”
陳賓目光一怒,道:“老夫當(dāng)初也不過希望你嚴(yán)加約束他們而已。”
“約束得了嗎?”陳寅回道:“我躺下半月,楚夢熊便可將天人驅(qū)如臂使,若是當(dāng)初我按叔父所說去做,用不了幾天必定嘩變。”
“那更證明天人毫無忠義可言?!?p> “世上可有毫無緣故的忠義?”陳寅反聲道:“天人渴求‘任務(wù)’與‘經(jīng)驗(yàn)’,掌握這兩點(diǎn)便是握住了脈門。以情義相交,用任務(wù)驅(qū)使,拿金銀賞賜,這只神兵天將自然會成為我等強(qiáng)大助力。”
“不過一群肆意妄為之徒,有何幫助?”
“別駕府這不是如虎添翼?”
陳賓頓時(shí)一窒。
看到他說不出話來,陳寅心里暗爽。
你獲之如珍寶,他人卻視若草屑,這一點(diǎn),一直就是陳寅與陳賓最大的隔閡。
如果陳賓依然對天人是這樣的看法,陳寅覺得兩人再談下去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
看著陳賓臉色越加發(fā)寒,卻無半點(diǎn)認(rèn)錯(cuò)的樣子,陳寅煩惱著這人難不成真要在牛角里鉆著?
啪啪啪。
這時(shí)突然響起了一陣拍手聲音,陳寅詫異地循聲看去。
只見一身穿青衣道袍的男子從陳賓身后的暗門走了出來。
陳寅眉頭一皺。
這男子的面容緩緩在昏黃的油燈中浮現(xiàn)。
模樣普通,年約三旬,身材略為矮小,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只是那細(xì)長的丹鳳眼不時(shí)有精光閃現(xiàn)。
“這位是?”陳寅疑聲問道。
“坪埔縣鄉(xiāng)野人楚喬,見過陳軍侯。軍候不愧天人曲營之長,對天人之見,無人能及。楚喬亦是神往天人久已,天兵神將,非凡夫俗子能比,任何人得之,都是幸事。今日能聽軍候用天兵之論,真是獲益匪淺?!?p> 這人顯然是陳賓的人,但是他話里竟是贊成自己和天人,讓陳寅有些意外。
更意外的是,陳賓對他的話,并無半點(diǎn)不滿。反而原本忿忿地臉色緩解下來,眼神似乎也在為他的話思索著,這和陳寅所受的待遇差別太大了。
這不由讓陳寅對他的身份更加好奇,再次問道:“閣下是?”
“楚喬不過一鄉(xiāng)野村夫,幸得功曹賞識,做了個(gè)功曹府行走的小吏,可不敢在軍候面前妄稱高閣?!边@叫楚喬的男人再次作揖道。
哼,能在陳賓面前有這般對待,信你只是個(gè)小吏才怪。
但既然人家不說,陳賓也沒要特別介紹的意思。陳寅只好按下心中疑惑,見他姿態(tài)擺得那么低,也客氣地道:“楚兄姿儀非凡,何必過謙。”
“楚喬有一疑問,不知軍候能否解惑?”
雖不知這人底細(xì),但比起陳賓就招陳寅待見許多,便笑道:“楚兄請說。”
“軍候乃當(dāng)世驕子楚喬一向知曉,卻不知軍候是如何得知有人欲對軍候不利?”
“???”陳寅愣住了,沒明白他問的什么。
楚喬接著道:“外界皆言軍候身受重傷,王別駕等人更是乘機(jī)污蔑軍候,卻不想軍候技高一籌,將他們戲弄在股掌之間,不由不讓我等驚嘆呀。”
陳寅咬咬嘴唇,看著連四叔陳賓臉色也帶著贊同的神色,想了想,陳寅只得很隨意地道:“隨機(jī)應(yīng)變而已,不值一提?!?p> “哼,若真是如此,這混小子豈能落得快身陷囫圇的地步?!?p> 還不是因?yàn)槟?!聽陳賓冷言譏諷,陳寅心里罵起來。
“逾明你亦覺得我們當(dāng)收天人為己用?”陳賓對楚喬問道。
瞧見這楚喬飛快的瞄了自己一眼,然后低著頭對陳賓道:“楚喬知道大人對天人的顧慮,只是正如陳軍侯所說,天人下凡乃是我等不能抗拒的。且有宵小之輩對之是虎視眈眈。既然如此,與其拒之門外留給他人濫用,何不納入麾下,善加督導(dǎo),以成良士呢?”
“陳軍侯領(lǐng)天兵時(shí),先滅錦帆,后破一窩蜂,皆是有功。只是不想有小人作祟,釀成今日局面?!?p> 楚喬一番向著自己的話讓陳賓臉色好看了一些,陳寅聽著心里也舒服,本欲謙讓一番,楚喬卻轉(zhuǎn)頭看著陳寅,問道:“軍候可有把握再次統(tǒng)領(lǐng)天羽軍的天人?”
這個(gè)問題,連陳賓目光也不禁深邃起來。
陳寅看著他倆,愈發(fā)覺得這楚喬不簡單,急忙點(diǎn)頭道:“這是自然。陳某又非軍伍新丁,只要吾能重返,一切不在話下!”
楚喬和陳賓對視著,然后楚喬對著他輕輕點(diǎn)頭。
只是陳賓臉色依然有些為難,看得陳寅揪心得很。
干脆,陳寅嘆口氣道:“不過可惜啊。”
“哦?軍候可惜什么?”楚喬奇怪地問。
“陳某如今已被朝廷下詔問責(zé),天羽軍大部分將士皆已革職,叔父剛才也說了,五更天亮之后,我剩下的三個(gè)部曲也要被押去府衙受審??磥黻惸尺@次真是無力回天了?!?p> 陳賓臉色不愉地道:“才讓你莫再假惺惺的,卻又故技重施。老夫既然叫你來,難不成還眼看著你出事不成!”
你老不說誰能確定!?心里腹誹著,臉上帶著喜悅的表情,陳寅笑道:“還是叔父大人心疼侄兒?!?p> “哼!”
陳賓又對楚喬道:“你們真覺得天羽軍能堪大用?”
“叔父可記得侄兒昔日之陷陣營?”卻是陳寅插嘴問道。
陳賓目光幽幽,“自然記得。”
陳寅斬釘截鐵地道:“若天羽軍成型,威陷陣營百倍!”
陳賓吸口氣,注視著陳寅。
陳寅亦毫不退讓的與之對視。
片刻,陳賓嘆口氣,對楚喬道:“你們是如何打算,助我叔侄脫困?”
楚喬微微一笑,徐徐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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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更響,乘天沒亮,陳寅潛回驛館。
“混賬東西!我大哥身有重傷,怎能讓你們打擾!”
“王統(tǒng)領(lǐng),欽差使節(jié)要提爾等升堂,小的們也是擔(dān)心你們走了,陳軍侯無人照看,特別叫人上來替你們分憂,您不領(lǐng)情卻還要罵人,也太不講理了?!?p> 從后窗悄無聲息地翻進(jìn)來,聽到門外的爭執(zhí),陳寅暗道正好趕上。
將夜行衣?lián)Q下,從床上拿出自己的衣服披上,陳寅對著門外冷笑一聲,大步向前。
咔地一聲拉開房門,眾人皆驚。
李偉等人苦等陳寅未回,便有看守的衙役通報(bào),府衙要提審他們?nèi)恕?p> 陳寅未歸,他們豈能乖乖跟著衙役去府衙,便和衙役們爭吵起來。幸好三人原本皆是名聲在外的天羽軍將領(lǐng),這些才被別駕府召集的衙役心里懼怕不敢用強(qiáng),讓他們拖了些時(shí)間。
可李偉沒想到,陳寅這時(shí)竟是直接打開門,毫不掩飾的走了出來。
“?。 币恢痹隗A館看守的衙役們更是驚訝的叫出聲來。
“何事擾我清夢???”陳寅橫眉立眼,對著他們怒聲喝道。
“這。。。你。。。陳軍候,你,你無事?!”衙役們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道。
冷哼一聲,陳寅一臉憤慨的道:“某有事無事,關(guān)你屁事!你們是什么人?這天都沒亮的,是想干嘛???”
陳寅突然身體無礙的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給他們帶來的震驚顯然不小,此時(shí)又一副暴怒的樣子,讓衙役們更是說不出話。
咽口唾沫,衙役們面面相覷,一個(gè)衙役澀聲說道:“這個(gè),回稟軍候,府衙有令,喚三位軍士前去。”把話說出來后,衙役顯然鎮(zhèn)定了一些,語氣變得流暢起來:“朝廷使節(jié)依詔需對這三位審訊,可他們卻是抗詔不遵?!?p> “朝廷來使節(jié)了?”陳寅眉頭微蹙。
“正是!”衙役們臉色又變得得意起來,顯然雖驚奇陳寅復(fù)原,但又想起此時(shí)他們階下之囚的身份。
“那便在門外等著!”陳寅卻是毫不客氣的喝了一句,然后轉(zhuǎn)身示意三位弟兄回屋。
嘭,一把就將門關(guān)上。
衙役們愣怔當(dāng)場,你看我我看你,想要推門,卻不見一人敢先抬手。
“把周圍都看好了!”一個(gè)老成的衙役只能悶聲說道。
“大哥你這是?”轉(zhuǎn)身進(jìn)屋,王敏驚奇的說道。
陳寅一擺手,阻止三人再問,只是笑道:“不必?fù)?dān)憂,換上軍服,我自有對策?!?p> 張王二人還有疑惑,李偉卻是看著陳寅胸有成竹的樣子,臉色不再慌張,立刻按陳寅吩咐做事。
等四人換好各自的將官服,陳寅一馬當(dāng)先,踏出了房門。
“啊,軍候,使節(jié)提審的只是三位。。?!钡壤锩娴娜嗽俅纬鰜?,衙役們松了口氣,卻又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是陳寅,一個(gè)衙役又急又慌地道。
“怎的?他們乃某家部下,陳某不能同行???”
你早被革職了!衙役們心里腹誹著,誰也沒想到陳寅突然就沒事人一樣出現(xiàn)了,這個(gè)情況上吏可沒交代過該怎么應(yīng)對呀!
衙役們回不了話,陳寅又是冷哼一聲,隨手就撥開他們,“既然郡府有令,你們別擋路,耽誤時(shí)間。”
四人穿過樓道,衙役們一個(gè)個(gè)縮著身子貼在墻面上,任由他們經(jīng)過。
嗒嗒嗒,踩著老舊的木梯直作響,來到驛館大堂。
滿滿的一群府衙衙役,在下面伸長著脖子,全神戒備的看著他們。
陳寅對身邊的李偉笑道:“嘿,他們還真是瞧得起你們,來了那么多人?!?p> 然后轉(zhuǎn)頭對著下面的衙役叫道:“某乃天羽軍陳寅!驛卒何在?既然要我們?nèi)ジ?,還不快快牽馬!”
府衙公堂。
一排桌案上,身穿嶄新官服的官吏們分坐兩邊,兩個(gè)雙目充血,卻精神亢奮的官員坐在審訊主席。
而另一邊,賊曹張惇端著飲子,翻看著過去幾日對功曹府一系官吏審理的卷宗。
一切倒也順利,負(fù)責(zé)審訊的,乃是張相特別從廷尉府派來的干將,以朝廷欽差使節(jié)名義下來的,廷尉左平盧升和廷尉右平苗守,在他們精湛的審訊手段中,從這些功曹府官吏口中得到了張惇等人想要的一切供詞。
今天,要審訊的,是另一方讓張惇等人格外在意的,陳賓軍中的勢力。
而其中最特殊的,便是那天羽軍舊部。
翻看著名單上的姓名,張惇暗嘆可惜了,這里面的戰(zhàn)將皆是組建天羽軍之人,卻也只能一竿子打死了。
無奈,可畢竟就連原本眾人看好的陳家麒麟兒,如今也不過是廢人了。想著看到的那扭曲的腿骨和慘烈瘆人的臂膀,張惇搖搖頭。
既然已經(jīng)決定將一切推到陳寅身上,那這些與他關(guān)系親密的將士留著也不可能有好事。
幸好,林立拉攏的楚夢熊也是個(gè)人才,短短半月便掌控了這支天人軍隊(duì),并掃滅縣鄉(xiāng)幾家反新法最為激烈的官吏士紳,殺雞駭猴,讓新法在東陽郡在無人敢阻礙。
和那些已被腐蝕的府、廂士卒不同,天人和那些官紳毫無瓜葛,亦無顧忌,只要生成‘任務(wù)’,驅(qū)使起來格外聽話。
“啟稟各位老爺,拘押人犯已全部帶至偏房,是否開始升堂審訊?”
一名衙役出聲打斷了張惇的思緒,抬起頭,正好看到那兩個(gè)廷尉府下來的官吏請示地看著他,周圍的官員也一副靜等吩咐的樣子。
面上倒還克制得住,但張惇心里已是頗為激蕩。
這就是大權(quán)在握的感覺呀。
“嗯?!庇帽亲影l(fā)出一聲音節(jié),張惇看著官吏們才動(dòng)了起來,得意的飲下茶水。
主審席上的廷尉府官吏對衙役道:“人犯可都到齊?”
衙役躬身道:“尚有三名人犯囚于驛館,已叫人去押解,即刻便到?!?p> 張惇一抿嘴角,留在驛館的三人他自然知曉,乃是陳寅心腹之人。當(dāng)初做下決定推陳寅上臺,他還提議及早將著三人下獄,但別駕卻道無妨沒有同意。
希望沒橫生什么枝節(jié),若是能在這三人身上做出點(diǎn)文章,一切才是天衣無縫。
說起來,別駕也不是是傷沒好利索,還是心軟。要不要和林立商議一下,叫人處理驛館躺著的那人,永絕后患。張惇思慮著。
“帶人犯王德!”通報(bào)的衙役轉(zhuǎn)身對著外面大喊著。
呼啦啦,一串碩大的鐵鏈摩擦著地板,一身穿囚衣,身寬體胖,原天羽軍軍司馬王德走了進(jìn)來。
“大膽人犯,公堂之上,還不跪下!”一聲驚堂木響起,那廷尉府年紀(jì)較輕的廷尉右平苗守,怒目圓睜,對著底下傲然挺立的王德喝罵道。
“哼!某乃朝廷武官,未曾定罪,為何要跪!”王德不甘示弱地高聲回道。
堂上諸吏皆勃然色變,張惇也是頗為驚奇的看著王德。
雖然和他接觸不算多,但這王德自拘押前后,一直都是順從無比的樣子。讓他自解兵權(quán),毫無反抗;讓他自供罪狀,立馬動(dòng)筆,一副乖乖認(rèn)命的姿態(tài),怎地突然那么硬氣了?
莫不是有變???張惇頓時(shí)坐直了身子。
“混賬!朝廷有詔,爾等結(jié)黨營私,罪大惡極,何來沒有定罪???竟敢藐視公堂,來人,與他二十大板!”又是一拍驚堂木,苗守怒道。
王德雙目一呲,“朝廷下的乃是問責(zé)詔書,而非問罪!老子雖革去領(lǐng)兵之權(quán),卻未削武官之位。用大刑于朝廷武官,你們是要作反不成?。俊?p> “竟敢胡言!你在供詞上一明明白白自述結(jié)黨營私,阻撓朝廷新法,實(shí)在罪無可赦,還敢口出狂言?!蹦昙o(jì)較老的廷尉左平盧升神色較為平靜的看著王德說了一句,然后不等王德開口,對衙役們道:“人犯藐視公堂,先掌嘴三十。”
“你敢!”王德怒叫一聲,卻被兩名衙役一把制住,一個(gè)衙役手持木板獰笑地走了過去。
“哪個(gè)敢動(dòng)我天羽軍王司馬,老子立馬剁了他的手!”
突然響起一聲暴喝。
“誰人咆哮!”苗守怒道。
張惇卻是聽到這個(gè)耳熟的聲音渾身一顫,猛地一把站起,碰著書案將上面的杯子都給打翻了。
這么大的反應(yīng)讓堂內(nèi)的官吏不禁側(cè)目,卻只見張惇似乎是見了鬼似的直勾勾盯著外面。
官吏們不由跟著他看過去。
卻見在一個(gè)府衙班頭的帶領(lǐng)下,一個(gè)頭束高冠,身材健碩,將一身玄色將官袍繃得緊緊的男人踏步而來。身后跟著三個(gè)同樣威猛的將士以及一群臉色古怪的衙役。
好似眾星拱月,亦如雄獅出更,這男人被他們簇?fù)碇哌M(jìn)了公堂。
“閣下是?”原本聽聞那不遜的話語憤怒不已,卻看到張惇等東陽官吏以及堂下人犯皆神色有異,苗守和盧升是不明所以,看著這將官著氣勢不凡的樣子,不禁按下心中怒火有些小心地道。
“哈哈!”只見這將官仰天大笑,讓苗守覺得備受輕視心中冒火時(shí),卻見他又突然笑容一斂,理也不理他們,而是轉(zhuǎn)頭對上張惇,語氣揶揄地道:“張兄,別來無恙。”
酒后怪譚
推翻重建,又推翻重建,最后還是選擇了第一次的方案~~~只是做了些修改,白耽誤了這些天的時(shí)光,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