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宇是收到曠梭和劉紫辰的匯報后,才前往拜訪李起泗的。
他向來沉得住氣,堅決不打無把握的仗。
李一亭前往鄰村,一時半會趕不回來,而且曠梭和劉紫辰找到的線索已然足夠,他也便不再等待。
這次,他無論如何都要突破李起泗這道關(guān)鍵障礙,不得已的情況下,他還要出示一些證據(jù),逼其就范。
李村大概沒有人真正知道內(nèi)情,除了族長李起泗。
陳天宇有種強烈的預(yù)感,李村的兇殺案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倘若必要,他得下狠手把嫌疑人等全部控制起來,避免事態(tài)升級,目前來看,兇手根本不想善罷甘休。算起來,整個案子已有兩人被謀殺,一人僥幸生還,北亭自己也開始出現(xiàn)傷亡,這是從來沒有碰到過的困境,以往更多的是有驚無險。
可農(nóng)村不比城里,倘若萬永坤被啞子殺死,或許尸骨無存都說不定,這讓他想想都有些后怕,北亭是“黑戶”而不是編制人員,嘴上說得再好聽,群眾再認可,也無濟于事。
陳天宇作為北亭真正的負責人,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自己倒還無所謂,但他絕不能拿自己兄弟的性命開玩笑,或者輕易犯險。
他邊思考邊走近李起泗的大宅。
李起泗見到陳天宇的時候,神色很淡定,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找上門來,所以老早就架起個水煙筒坐在門口咕嘟嘟地吸著,吞云吐霧。
陳天宇也不客套,他點上煙后,開門見山:“大伯,今天我特意趕來,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問,希望您不要隱瞞。”
“這件事可能關(guān)系到你們幾兄弟的安危。”他補充道。
李起泗呼地一聲噴出一團濃煙,清咳幾聲道:“你想問我家老四的死因?”果然是個人精。
“對。”陳天宇也不客氣,“越詳細越好?!?p> “嗯?!崩钇疸酎c點頭,“這件事我隱瞞了二十多年,也是該吐露一二啦。你知道,我是李村的族長,不能講的事就算死也不能說出口……不過,我現(xiàn)在也只是個老人,老四還是我的親兄弟,這么多年就像一塊石頭般壓在我的身上,我也寢食難安啊?!?p> 他又重重地咳了幾聲:“可我跟誰去講呢?只好憋著?!?p> 陳天宇埋頭吸煙,靜候他講重點。
“我家老四名叫李丘沅,老四媳婦名叫鄭宛秋,當年可是金童玉女,羨煞旁人。但凡事過于完美便是災(zāi)禍,真是應(yīng)了古人一句老話,紅顏禍水。”李起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宛秋是城里人,富家千金,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偏偏看上了我家老四,丘沅長得人高馬大、容貌俊朗倒是不假,但始終是個莊稼漢,滿手的老繭都能嚇退大多數(shù)城里姑娘??删壏志褪沁@么奇怪,宛秋死心塌地愿意跟著他,甚至不惜和家里決裂……你要知道,她可是獨生女啊,娘家能不把我們當仇人?”
李起泗埋頭又悶了一口,半天才道:“對于這門親事,我當然是堅決反對的。”
“那時候我們六兄弟父母早已不在,老四既把我當哥哥,也把我當父親,看到我反對,他也還算聽話,當真回到村里閉門不出。我雖然看著心疼,卻也只能強忍著,癩蛤蟆吃到天鵝肉的事,我還沒聽聞過呢。當時也年輕,心想忍吧忍吧這件事就過去了,過段時間再給老四介紹個鄉(xiāng)下姑娘,他指定就忘了這段情?!?p> “哪曾想,老四被我制住,人家姑娘自己反倒找上門來,你不知道啊,當時宛秋一個瘦瘦小小的閨女,拖著四個比我還大的行李箱,到我家門口跪著的時候,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呀!”
“她在我家門口,一動不動跪了三天,一句話沒講,一口飯沒吃。”李起泗眼里竟然噙著淚水,“我不該心軟的,可我畢竟是丘沅的親哥哥,心也是肉長的,我哪里還能再阻攔呢?”
“我當時是同意了,但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個就是這輩子,宛秋絕不能進城回娘家,第二個就是她至少要幫我弟弟生兩個孩子,才允許她踏出李村?!?p> 陳天宇抬頭望了李起泗一眼,也不禁動容:“她真答應(yīng)了?”
李起泗沉重地點點頭:“她根本就沒有猶豫?!?p> “這是不是太殘忍了?”陳天宇皺眉。
“是很殘忍,不過我當時只是隨口說說,考驗一下她到底有沒有誠意。畢竟咱這是窮鄉(xiāng)僻壤,倘若宛秋僅僅是一時心血來潮,被暫時的情義所惑,那豈不把老四的一輩子給毀了嗎?”李起泗嘆道,“老四這個人,比誰都重情義,我還能不知道嘛?!?p> “宛秋答應(yīng)后,就昏了過去,還是我老伴照顧她半個多月,才慢慢恢復過來的。我瞞著老四,又讓她在我家住了大半年,確定她沒想走,也沒人到村里找她,才給老四真正把這樁婚事定下來?!?p> “李四叔沒有怪您?”陳天宇奇道。
李起泗笑了笑:“我還沒那么蠢,自然是沒有跟他透露任何事,要不怎么說宛秋是個奇女子呢,她竟然也沒有透露半個字。說起來,我挺感激她?!?p> “他們是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陳天宇又問。
“二十九年前吧。”李起泗頓了頓,“那日子我記得可清楚,那時候我家老大剛好周歲。”
“這么說,他們結(jié)婚兩年多后,才生了李福齊?”陳天宇算數(shù)還可以。
“呃……應(yīng)該是?!崩钇疸糁е嵛岬氐馈?p> 陳天宇有些奇怪,自家兄弟生孩子是件大事,他怎么會不清楚。
李起泗看出來他的疑惑,再次嘆道:“老四結(jié)婚沒多久,我們就分了家,我讓老四搬得遠遠的,就很少來往了?!?p> “為什么要這樣?”陳天宇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說起來你可別見笑?!崩钇疸羯焓帜四槪拔覀冟l(xiāng)下人見識淺,宛秋又長得真是水靈,三鄉(xiāng)五里都挑不出一個的,老話說得好,漂亮女子是非多……大概就是這樣?!?p> 陳天宇暗自嘆息,卻也理解,封建社會的這些糟粕,到現(xiàn)在還深深烙刻在窮人身上,并沒有太多改變。
不過他的腦際靈光一閃,想起來曠梭轉(zhuǎn)述的那些事。
“分家之前是不是發(fā)生過什么事?”他一針見血地道。
“呃……那倒沒有?!崩钇疸舻难凵衤杂虚W爍。
陳天宇何等人,自然不能放過:“大伯,我曉得家丑不可外揚,但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你可不能有意瞞我?!?p> “家丑倒還不至于,宛秋和我家老四那是真情深義重的……”李起泗略作思索,“現(xiàn)在說出來倒也無礙,就是些過往的男女情事,不提也罷?!?p> 陳天宇無奈:“我聽說源村有個啞子,對四嬸頗為愛慕,有這回事嗎?”
李起泗詫異道:“你是聽誰說的?”
他忽然低落起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好瞞你。這個啞子啊,他原來可不啞,也沒現(xiàn)在這么胖,稱得上一表人才呢?!崩钇疸舻谋砬樗坪跤行┩纯啵]有中斷,“他是宛秋在城里的未婚夫,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宛秋跑到咱們李村來了,于是他就一路追來,那時候吧,啞子有個遠方親戚住在源村,他就千里迢迢到源村尋親來了?!?p> “原來是這樣?!标愄煊钜舶底苑Q奇,沒想到還有這么傳奇的故事,“那他后來怎么變啞的?”
李起泗嘆道:“啞子也是個癡情種?。 ?p> “老四夫妻倆剛結(jié)婚那會,這個啞子每天都來村里轉(zhuǎn)悠,他也不進門,每天就站在我家山坡上唱啊唱啊,弄得我家是雞犬不寧。老四為人豪爽,他還當成個笑話看呢,宛秋也無動于衷,等著啞子知難而退,我可受不了了……這算怎么回事,村里嚼舌根的也不少?!?p> “那您把啞子趕走了?”
“根本趕不走,趕走了又來,我是真的憤怒了,宛秋已經(jīng)成婚,可不能讓人這樣敗壞名聲,我只好給宛秋下了死命令,倘若明天一早,啞子還在坡上瞎唱,我就把她趕出家門,她也害怕了,于是就跑去和啞子說明情況,第二天,啞子果真就沒再出現(xiàn)?!?p> “四嬸這是發(fā)了狠話吧?”
李起泗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正在氣頭上呢。不過后來倒是聽說,那個小伙子自己喝了啞藥,然后偷偷跑到峨眉山出家去了。”說到這些的時候,他并沒有絲毫愧疚的感覺,或許是沒覺得理虧。
陳天宇也不好說什么,他想了想才說:“難怪您要讓四叔躲得遠遠的,是怕再有這種事發(fā)生吧?”
“沒錯。鄉(xiāng)下人的名聲可比命還重要……”
陳天宇追問道:“這樣安排也算合情合理,可最后怎么弄得四叔一家都落難了呢?難道又是啞子來鬧事?”這個才是他要尋找的答案,是到揭曉的時候了。
“唉,不是這樣的?!崩钇疸裟樕戏浩鹨还杀?p> “老四一家死于失火?!彼林樀?,“他們夫妻倆是被大火活活燒死的!”
“天譴?!”陳天宇莫名其妙地冒出這兩個字,他有些后悔,可話一出口。
李起泗果然有些生氣:“郎朗乾坤,哪有什么天譴。”
“那倒是?!标愄煊钌愿袑擂?,“我也是最近聽得太多了,大伯,您別介意?!?p> “這不能怪你?!崩钇疸舻那榫w稍稍平靜,“我這么跟你說吧,這五行天譴什么的,純粹是我祖輩自己杜撰的,他還把這個謠言記在了族譜里,這才越傳越玄乎的?!?p> 陳天宇內(nèi)心劇震,竟然是這么回事,說穿了一文不名,可那么多人居然深信不疑,多么令人悲哀啊。
“……”
“鄉(xiāng)下人好糊弄,迷信的人也多,這沒辦法?!崩钇疸舻故遣灰詾橐?。
陳天宇點點頭:“那四叔的家里為什么會失火,只是意外?”
李起泗凄然苦笑:“這事其實也怪我,當時我把老四一家鎖在房里,不讓他們出門,要不然也不至于逃不出來。”
“四叔既然已經(jīng)搬進深山獨居,您又何必多此一舉呢?”陳天宇隱隱猜到什么。
“我知道你猜到什么。沒錯,是啞子突然又回村了,在集市上我正好瞥見了他,雖然變胖了,但我印象深刻,這已經(jīng)是老四結(jié)婚兩三年后了。我忘了告訴你,其實我結(jié)婚前雖然說得狠,其實并沒有那么絕情,知道啞子出走后,我也就懶得多管,也允許宛秋到村里四處走走,有時候還讓她到山下的小賣部采購些家用,話可以說得不近人情,但人總歸還得活?!?p> “當時我見到啞子后,他似乎也認出我來,看我的眼神很是陰森恐怖,走路還虎虎生風,看樣子是學到什么高強的本事,回來顯擺呢。當時我是匆匆回家了,但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我越想越不對勁,于是某一天晚上,我趁著他們熟睡,就把門給扣死了,我的想法是等過兩天,我再跟老四他們解釋,先去探探啞子的虛實。不曾想……”
李起泗臉上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
“第二天,就失火了……我真是萬萬想不到會發(fā)生這種事,可后悔已經(jīng)是來不及了,我領(lǐng)著幾個兄弟拼命滅火,但老四夫妻倆都已經(jīng)燒成焦炭了。”
陳天宇的眼眶也不由紅了紅。
“大伯,您別太傷心,這事也不能全怪你?!彼麑捨康?。
李起泗伸手抹了抹鼻涕,搖搖頭:“都過去這么久,傷心說不上,沒事?!彼D了頓,“其實老四也有責任,孩子出生竟然都沒有告訴我,他還是太不懂人情世故了。我要是知道宛秋已經(jīng)生養(yǎng),怎么會如此擔驚受怕?一念之差,釀成大禍呀!”
“李福齊當時不在屋里?”陳天宇忽然察覺有些破綻。
李起泗點點頭:“可不是嘛,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宛秋生養(yǎng)后沒有奶水,常常到老二家中求助,那時候李怡也才剛剛出生不久。起淮一家子心善,這事他們從來不告訴我,或許是怕我鬧心吧。”
陳天宇直言不諱:“看樣子,您做的這些決定,您其它幾個兄弟并不是太認同,對嗎?”
“他們都還太年輕,怎么會懂得人心險惡?!崩钇疸舨灰詾槿弧?p> 陳天宇低頭想了想,忽然問:“大伯,您說句實在話,這么多年過去了,您有沒有后悔過?”
“愧疚倒是有一些……”李起泗臉上泛起一種非常古怪的神色,仿佛是一種堅定的信念般浮現(xiàn),又像是某種信徒般的虔誠。
“要說后悔,我是絕不會后悔的?!彼鋈徽f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每個人活著,總要擔當點什么,就算有所犧牲和奉獻,也不能只顧了自己,否則豈不枉自為人?”
陳天宇暗暗詫異,這話似乎另有所指。
莫非其中還有什么隱情?他琢磨著怎樣才能套出話來,李起泗已經(jīng)起身進了屋。陳天宇略作思索,決定不再繼續(xù)追問了,他已經(jīng)差不多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