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節(jié) 頂棚危機
太陽西斜,把一切都照得金燦燦的。天依已經(jīng)換上了曬好的新衣服,外頭套著一件素色的苧麻直裾,跟呂生穿的衣服同一個顏色。
“還行吧?”天依抬起袖子,在庭院里轉(zhuǎn)了一圈。
“不錯?!眳雾舱鼽c點頭,“有模有樣的,像是一個漢人了?!?p> 天依對此有點哭笑不得。她本來就是一個漢人,但這會卻因為語言的差異不得不轉(zhuǎn)變身份,套上一個外域的頭銜。從前上課的時候,老師說現(xiàn)代國家劃分民族的一個較重要的一個依據(jù)便是語言的譜系區(qū)分,想不到自己親身實踐了這條知識點。
“但是你的漢說還是要多練,你的語音太清,得濁下來——‘濁’?!眳雾舱鲗λf著,一邊將語流低沉下來,“我跟你待了三天,是勉強可以聽懂大半的,但是你這會同其他人交談的話,還不一定能聽懂你的話?!?p> “嗯,我會多注意的?!?p> 天依屈身答唯,雖然她還是很不習(xí)慣這一套新的坐姿,以及每說幾句話都要欠身表敬的身勢禮儀。長時間坐下來,她的小腿感覺到很腫脹。如果以后這個動作再長時間地持續(xù)下去,那自己的雙腿肯定會坐得變形的。她不無擔(dān)心地想著。
在聊天之余,呂聿征瞇起眼睛,觀察了一下天空,突然呼了一聲。
天依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西邊的日頭已經(jīng)快被一層黑云蓋住了。
“完了,今夜怕是要下很大的雨啦!”
“會有問題么?”天依也被他的緊張語氣帶動了,“我看我們這個是茅舍,還行么?”
呂聿征猛烈地?fù)u頭:“不行?!?p> 天依想起了初中的時候?qū)W過的詩句。秋天的時候,大風(fēng)一呼,杜甫家屋頂?shù)拿┎荼惚淮底吡?,他們?nèi)也坏貌欢冗^了一個陰冷潮濕的夜晚。這時雖然不是秋季,但夏季的風(fēng)雨對茅草結(jié)構(gòu)來說,也是非常致命的。
呂聿征尋向她敘述,每次大雨襲來的時候,他都要如何把家里的盆盆缶缶用上,來應(yīng)對不斷淌下的雨滴。然而就算這樣做了,在大雨過后,他家的地面上也仍會留下一大灘泥水。
樂正綾的哥哥從前是一個古建迷,他曾經(jīng)對自己敘述過一些古建筑防雨的方法。似乎在中古時代以后,最常見的方法是在椽子上橫釘一排木板,在那層望板上,再施蓋一層土,號為“苫背”,再在苫背上加瓦,有了這三重保證,基本上可以保證萬無一失。許多唐五代、宋遼金時期的現(xiàn)存古建筑,很大程度上就是靠它們保存千年的。而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上海市的很大一部分民居祠堂,雖然沒有望板和苫背,在椽子上直接鋪瓦,但在保養(yǎng)完備的情況下也能夠撐一些時間。而在幾乎不太掛瓦片的西藏地區(qū),人們是在望板上瘋狂地填土,用厚實的土層來緩沖雨水。朝鮮半島上的古建筑也時興這個,比如景福宮勤政殿屋面下的土層厚度,幾乎達(dá)到了能在上面種菜的水平。
然而所有的這些龍牙哥教給自己的知識都無法面對今夜短期的風(fēng)雨,自己和呂聿征現(xiàn)在有的資源只有茅草。改變屋頂結(jié)構(gòu)是一個長期的活,而且非常花費木料和土方,而且施工過程中說不定還會遇到危險。但是,從長遠(yuǎn)來看,這個屋子的內(nèi)部如果頻繁地被雨水侵蝕,那它的主梁最多再過十幾年就會腐爛、垮塌。如果有時機的話,最好還是勸呂聿征及時換上瓦片。
“你們這邊平民居所有用瓦的么?”天依遂問呂聿征。
“沒那么多泉?!眳雾舱鲹u搖頭。在漢代人的詞匯庫里,泉就是錢。
“那如果自己燒呢?”
“燒不來,而且附近并沒有找到什么黏土?!眳雾舱魍峦律?,“沒事,姑娘,晚上下雨的時候,你躲在那里,淋的雨最少?!?p> 說著,呂聿征指了指臥室中最隱奧的地方,也就是草榻所在處,“那里我加蓋了一層茅草,雨應(yīng)該不容易滲下來?!?p> “有哪些地方是雨水容易下滲的?”天依問他。
呂聿征遂給她指了指屋內(nèi)雨水下滲最多的幾個地方,最多的一個是正堂的中部,其次是稍往檐下的幾處。在考察了這幾處滲漏點以后,天依發(fā)現(xiàn),雨水的下滲量大體上同茅草的厚度存在一個正相關(guān)的關(guān)系。所以在不掛瓦的情況下,長期應(yīng)對的方法還是學(xué)西藏人和朝鮮人那樣,往上填充茅草或泥土。漢朝的先民,基本上也是這樣做的。
天依又仔細(xì)觀察了大大小小的滲漏點,轉(zhuǎn)過頭問呂聿征:
“你用上所有的盛具,能夠把它們都填上么?”
“大部分是可以的。”呂聿征點點頭,“雖然雨后它們得拿去洗一番?!?p> “‘大部分’,也就是說,不可能全堵上?”
“……嗯。還是有幾個的。而且還有一些小地方會少少地漏一些?!?p> “所以每次雨后,地面永遠(yuǎn)是潮濕的。”天依捏著下巴,開始思考,“如果我們這次不使用那些瓦缶,挖一條溝,把這些點連起來,將無法下滲掉的水通到屋外排出,如何呢?”
她想這個辦法的時候,腦海里是南北朝時期鮑照的詩句,“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比绻褳a水的地方做一個下沉的處理,不知道情況會不會改觀一些。
“不清楚?!眳雾舱鲹u搖頭,“但是自古以來,沒聽說過用這個方法的,我感覺不太走得通,而且也費氣力。與其弄這個累的,我們不如還是先趁屋頂把茅草給補一補?!?p> 天依也感覺這個辦法非常懸,她畢竟不是這方面的專業(yè)人士,而且這個做法確實非常消耗體力和工時。
“對了,呂兄去補屋頂?shù)脑?,我可以去挖一些石頭,幫你壓住一些茅草?!?p> “哎,這個可以試試。不過姑娘挖石頭的時候要小心一點,別累著自己?!眳雾舱髡f著,從正堂的屋角拎出來一把像是鏟子的木制工具。
“用木頭做的?”
呂聿征搖頭,對她表示鐵器在當(dāng)朝不是那么容易獲得了。天依這才知道原來在武帝時期,平民日常的生產(chǎn)活動,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鐵業(yè)官營的影響。
二人遂開始分工,天依提著一只竹簸箕,拿著鏟子到院子附近去搜索不大不小的零星石材。對滲漏情況比較熟悉的呂聿征則溜到屋后去修補茅面。天依提來石頭以后,將它們一塊塊地遞上屋檐,呂聿征挨個將它們鋪到屋面上。工作一直持續(xù)到薄暮時分,二人才修整完了一半多的茅頂。然而天光幽冥,實在不能再干下去了。
“辛苦姑娘了!”呂聿征用布巾擦擦天依額頭上的汗,讓她去洗一洗手上的泥塵。天依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小學(xué)時野炊的狀態(tài),學(xué)生小組們在河灘上擺弄石頭,搭建烹煮食物用的灶臺,雖然當(dāng)時的勞動量并沒有今日這么大。
“今夜的狀況我來看守,姑娘這么累,就早些休息吧?!眳雾舱餍χ鴮λf,“反正有我呢。”
雖然對于今晚即將到來的雨水有些隱憂,但天依確實感覺疲憊,她遂回到臥房去休息,幾乎一躺下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依在半夢半醒之間聞到一股濕氣。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榻前已經(jīng)濕成一片。
“怎么回事?”她連忙爬起來,發(fā)現(xiàn)呂聿征沒了人影。前面的地面已經(jīng)全濕,雨水瘋狂地往下滴,仿佛上面就沒有茅草屋頂一樣。
天依抬頭一看,確實前幾日還在的茅草,此時已經(jīng)是一面中型的天窗?;蛟S是大雨裹挾了大風(fēng),把沒修繕的那部分屋頂?shù)拿┎荽底吡恕?p> 自然的偉力是如此地強,缺乏生產(chǎn)工具的人類在暴風(fēng)雨面前仿佛就跟螞蟻一樣。在一片大雨當(dāng)中,她聽到梁架上方傳來人的腳搭在什么地方的聲音。
“呂兄?”她朝那個聲音喊去,在一片雨線當(dāng)中,她得到了對方的回應(yīng):
“姑娘,你醒啦?!?p> “呂兄,你跑到屋頂上面干什么?”
“把吹走的地方填上……”對方艱難地說,“姑娘,你的點子確實起了作用,那半面還算是完好的?!?p> 話音未落,突然外邊發(fā)了一聲響雷。他哎喲一聲,差點一腳踩空,摔落下來。
“呂兄,不要緊吧?要不要我上來扶著你?”天依擔(dān)心地問他。一些隨風(fēng)飄灑的雨絲打在她的臉上。
“不,姑娘,你就坐在那就行了,上面你不熟,危險?!眳雾舱鬟B忙拒絕,“你也找不到上來的地方,不要找?!?p> “那我能干些啥呢?”天依面對當(dāng)前的局勢束手無策。
“不需要干些啥,你淋了雨會著涼的?!眳雾舱髟谖蓓斏弦贿呎f,一邊將茅草往橫椽上面蓋。
天依遂在到處滲漏的屋內(nèi)尋找?guī)椭臋C會,但是未果。她果斷地出了房間,繞到房屋后頭,那里就是呂聿征傍晚上房的地方,屋下還堆著一大叢茅草。天依也卷起一捆茅草,沿著梯子爬上房頂。
“不要上來!”呂聿征急忙伸手將她攔在梯頂,“姑娘硬要幫忙的話,只遞茅草便是?!?p> 天依遂將那捆茅草交到呂聿征那邊。呂聿征補完一方屋頂以后,又順著屋頂?shù)拇芘老蛄硪粋€缺口。天依爬下梯子,又開始準(zhǔn)備下一捆用以修補屋頂?shù)拿┎?。待到兩個人都忙完,沿著梯子爬下地面時,他們的苧麻衣服都已經(jīng)濕透了。雨勢仍在持續(xù),二人倉皇地爬回室內(nèi)。呂聿征找了幾根沒濕透的干柴,鉆得了一叢火,和天依一塊圍在火邊烘衣服。
“阿嚏——”天依被冷氣一激,打了個噴嚏。似乎這噴嚏會傳染,呂聿征隨后也連著打了好幾個。
“要受風(fēng)邪了?!眳雾舱魑亲?,“真是夠嗆?!?p> 天依從前雖然也經(jīng)歷過好幾次大雨,但這次是令她最為狼狽的。衣服上全是粘著的濕茅草和泥水點子。
在屋頂?shù)娜笨诒豢刂埔院?,室?nèi)的滲水又逐漸恢復(fù)了正常的狀況。二人傍晚時策劃的防雨工事算是起了一點作用。這才使天依恢復(fù)了一點面對自然的信心。
“還是虧了姑娘,現(xiàn)在屋子里小一半地還可以下腳。”呂聿征笑著搖了搖頭上的水珠,“不過姑娘本來待在榻上就行了的,不必出室外幫我。那些東西我自己也可以完成?!?p> “我雖然是寄住在這兒的遠(yuǎn)客,但是屋子出了事情,也要幫著主人分擔(dān)的。”天依一邊揀衣服上的草根,一邊說,“何況呂兄自己在這么危險的地方,我卻在床上干看著,那我成什么人了……”
呂聿征越是聽,心里越是喜歡這個毫無貴族架子的女孩。但是每當(dāng)情緒涌起的時候,理性都會告訴他,自己是這個落難女孩的保護(hù)者,他若是意欲占她的便宜,便同第一日的那個偷偷拽著她往蘆葦叢里拖的農(nóng)夫沒什么區(qū)別了。
這個姑娘在生活上如此幫助自己,而自己卻會對她產(chǎn)生一些微妙的念頭,一念及此,呂聿征便感覺自己離中正的儒士實在還有很大的距離??思簭?fù)禮是一件終身大事,他必須一直修行下去。
小小的幾間茅屋就這么在夏雨的挑戰(zhàn)下?lián)芜^了一晚。第二天,當(dāng)兩人出門檢視后半夜的受損情況時,天依正式向呂聿征提出了房屋的長期改良計劃。
“填那么厚的土,能行嗎?”呂聿征對此感到很迷惑。
“肯定不是往椽子的縫里填土,而是要在椽子上先鋪一排板子,再填土?!碧煲缹λ忉尩?,“或者,你在茅草上覆土,也是可以的。適當(dāng)?shù)奈蓓敽穸?,還能隔絕一些熱氣,讓堂屋里面夏天變得更涼,冬天變得更暖?!?p> “但是……這梁撐得住么?”
天依想了想:
“就沖這屋內(nèi)的梁的話,恐怕是個難事。得把它加固一下?!?p> “如何加固?姑娘又不是匠人……”呂聿征撓撓頭。
“我當(dāng)然不是,但是我‘夫婿’的哥哥接觸過這個,他曾經(jīng)給我們說過一些東西?!?p> 這個所謂的夫婿,其實也就是樂正綾。那個哥哥便是龍牙哥。
“怎么加固?”
天依執(zhí)起一根木柴,在泥地上畫了一個簡單桁架的圖形。
“在這根大梁上,搭設(shè)這樣一些三角的小柱子,相互咬合起來,它的承受能力會變好很多?!?p> 呂聿征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那個桁架:“這樣能行?都是三角……”
“三角是穩(wěn)定的,漢地的大叉手,不也是這個原理么?呂兄若不信的話,可以自己閑著的時候,用木頭搭一個架子,再用方形搭一個,往上面放同樣重量的石頭,看哪個能夠最后支撐下來?!?p> 呂聿征對這個女孩的話半信半疑。
“反正這些都是以后要考慮的事情,不過最好早綢繆,不然等哪一日大梁被水腐蝕完了,再住著就危險了?!?p> 天依一邊說著,一邊看這眼前的低矮茅屋。她的心里忽然涌起無限的信心,只要自己在漢地進(jìn)了戶冊,自己肯定能在知識的幫助下,同呂聿征把這個院子打理得越來越好的。在短期內(nèi)無法回到現(xiàn)代的情況下,自己必須先堅強起來,努力改善在這里的生活。
——第一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