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節(jié) 進酒杯莫停
又忙碌了一天。晚上,自己回到房間簡單地擦了擦身子,燒水燙了燙腳,一天的疲憊算是有了個終結,雖然打水的過程也非常累人。肩膀和背部的創(chuàng)痕仍然在散發(fā)疼痛,但是情形比昨天已經(jīng)好了很多。天依比較擔心的是,這些傷痕不知道會不會在今后一直跟著她。要是阿綾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她面前,看到這些傷疤,恐怕她會直接叫上哥哥去把趙府鬧個底朝天。
離開阿綾已經(jīng)差不多半個月了。假如自己這個世界跟自己來時的世界時間流速相同的話,那自己在現(xiàn)世的失蹤也有兩三周了。阿綾和龍牙哥可能早已意識到自己從那個世界上消失的現(xiàn)實。如果自己只是在同一個世界的不同時間節(jié)點上,那估計從自己一開始穿越起,之后的歷史便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不會再有上海,不再會有樂正家,也就不再有龍牙哥、阿綾還有現(xiàn)世的自己。而要是阿綾也穿越過來呢?她現(xiàn)在的境遇又是如何,在天下的哪一方……
天依對自然科學了解得不多,對穿越這種事情的認識也很模糊。在她穿越之前她從來不去思考這些問題,但是自穿越到漢代以來,她每天晚上滿腦子想的便都是這些。由于科學基礎的薄弱,她并不能得出什么結論,只能列舉這一連串的問號。不管哪種說法和假設,聽起來都是悖論重重,但是只有一件事似乎是確實的:穿越這件事發(fā)生了,而且就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她感覺自己好像夾娃娃機中的一個布偶,眼睛只是傻愣愣地盯著櫥窗,突然有一天,她就被夾起來,然后送往一個陌生的空間去了,任人擺弄。
何況自己連一個布偶都不如,更像是一段即時刷新的程序,她怕再次睜開眼睛,自己又到了另一個古怪的地方。
又度過了一個不安的夜晚。
次日清晨,天依跟著晏柔打掃屋廊,天依抱著一把大掃帚,把臺基上積的塵土掃到院子里。竹絲摩擦地面,發(fā)出嘶嘶的聲響。
“哎,那邊的小丫頭!”忽然一聲男聲從院門處傳來。天依循聲一看,發(fā)現(xiàn)就是昨天叫自己去買鹽的那個人。
“怎么了?”天依用手支著掃把道。
“今天你去買點素布來?!睂γ嫒允亲蛱炷菢拥恼Z氣,準備從兜里摸錢。
“又是誰的吩咐?”天依有意問他。晏柔聽到他們交談,也端著水盆從對面走過來。
“是那個染匠,老徐,也是管麻庫的?!睂γ嫦肓讼?,隨口順了一個名字。
“晏姐,昨天你可有叫我去買鹽過?”天依轉向晏柔。
“——昨天那個事,是我記錯了,實在不好意思?!睂γ姘l(fā)現(xiàn)自己昨天用過的借口已經(jīng)拆穿,便有點尷尬地向她們倆笑笑,轉身準備走。
“慢著!”晏柔叫住他,“阿樸,你說要自己幾個人開小灶,我是不管。你們拿自己的錢,自己上街去買,也就行了。但是每個新仆人進來,你都要這樣使喚他們幾天,好像人家不是趙家的仆人,是你的仆人一樣。你這么上癮,怎么不混個庫吏或者執(zhí)事當當呢?”
“這個……要做小吏得認字,我不是不識字嗎……”他一邊笑,一邊撓撓腦袋。
“那你識呀。洛姑娘一個海國的女子,都會認字,你何不交個幾十銖請教她呢?”
“這世間的事,我都可以學,唯獨識字是學不了的?!睂γ嫱峦律囝^,“再者了,那能叫使喚嗎?都是在府上混日子的,互相體諒一下、幫助一下,也不是很好嗎?”
“那你昨天就直接跟洛姑娘說呀,‘我想吃鹽了,你能不能幫我出去買’,怎么還假借我和府上,搞得跟公事一般?”
“我這不是怕她不同意么?再者,剛進府上,沒個輕重,萬一她反手向執(zhí)事舉報了怎么辦?那我還混不混了?”說著,那個人看了自己一眼。
“你還知道這破事要挨責啊。”晏柔放下水盆,從天依手中拿過掃帚,“反正你以后再有這個事,找其他人去,不要來煩我們家阿洛?!?p> “好好好好好行行行,我找其他人去?!睂γ嬗悬c掃興,擺擺手,退出院門,“我記得你從前脾氣不像這么差,再這樣下去,當心找不到夫婿?!?p> 晏柔用掃把桿狠狠地敲了一下柱子。他連忙跑走了。
“繼續(xù)干活吧?!标倘釃@口氣,跟天依說道。
“嗯。”
“對了,”晏柔忽然又開口,“你可千萬別跟上面揭發(fā)這個事情?!?p> “為啥?”
“他已經(jīng)這樣做好幾年了,別說執(zhí)事,小公子都知道。”晏柔道,“只不過是因為他在府上特別能干,而且裁衣服的手藝暫時還找不到其他人來替代,所以每次都是教訓了事,不會真的罰他月給,或者讓他卷鋪蓋出門。而且他每次被檢舉以后,他都會打聽出那個檢舉人,暗地里下一些手段,反正讓你過得不舒服。他在染坊、門房那邊認識的人還挺多的,所以你最好不要跟上面的人說?!?p> “這樣啊……”天依想了想,“等一下,那姐姐剛才這么惡言對他,不是也就冒犯了嗎?”
“我無所謂。我老早被他整過了,現(xiàn)在也不怵他?!标倘崞财沧欤昂螞r這回如果不出手,那你以后天天給他跑腿,我于心忍嗎?”
“看來這次要連累姐姐了?!碧煲烙悬c擔心。
“沒事,前兩天的藤條是姐姐給你引的禍,這次就當姐姐給你折罪吧?!标倘岜憩F(xiàn)得很輕松,“你就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說,干你的活,其他的我全擔負著,挺過那么十天半個月,基本上也就沒啥了。這家伙也不是那種閑人,不會每天就想著怎么死纏爛打。”
“嗯,希望如此。”
中午。晏柔一頭鉆進工作間,開始料理特供給趙定北公子的個人餐。天依則作為學徒在一旁觀察。
天依見到了好幾天都未曾見到的食材和調料,比如桌上的油鹽醬醋終于擺齊了,這種情況在呂聿征的廚房里是不會出現(xiàn)的。油碗里主要裝的是少量的動物油,應該是固態(tài)的豬油。
天依看著這碗油,感覺自己分泌的口水增多了。這在穿越之前也是不會發(fā)生的事。
“剛吃完,又餓了吧?”晏柔對她笑笑,“看看就行了,可不能偷吃啊。”
晏柔就像變魔術一樣,先后變出了湯餅、肉羹、菰飯、稻酒。天依看得入迷。漢代貴族以上階層的食物,果然還是精致且豐富的。
自己之前在阿綾家住的時候,平時的料理都是由阿綾她哥負責。每次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以后,龍牙都會先一頭扎進廚房,隨后不停地端出各式各樣的菜肴。
“真好,我也想有一個這樣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哥哥。”天依看著桌上的菜,癡癡地說。
“沒事——你有了我,自然就有一個這樣的哥哥啦?!卑⒕c笑著拍拍天依的肩膀,“買一送一哦?!?p> 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天依截然中止了同阿綾在一起的回憶。晏柔把準備好的食物裝進一個食盒,準備走出廚房。
“等一下——”天依忽然意識到預備給趙公子的食物里面有稻酒。
“怎么了?”晏柔問道。
“小公子今年幾歲?”
“十四啊?!?p> “才十四歲,為什么給他進酒?”
晏柔搖了搖頭,“難道這個年紀不可以喝酒么?”
“按我們海國的規(guī)矩,是不能的?!碧煲涝噲D解釋,“我們海國的醫(yī)師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如果一個人年紀過小,是不能過早接觸酒品的。對身體不好。我們那邊的人基本上是從十八歲開始才會經(jīng)常性地放開飲酒,當然對一些人來說不是的。”
“但是我也從小就喝酒呀,每逢年節(jié)的時候,都要飲一些,也沒有什么事?!标倘犸@得有點疑惑,“而且你們的醫(yī)者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有什么證據(jù)嗎?”
天依一時舉不出什么實驗材料。
“那就按我們漢地的習慣來吧?!标倘崧柭柤?,“這酒對小公子好不好是一回事,小公子可是自己堅持天天要喝酒的。若是不給他進酒,我們自己就麻煩了。況且我們這些下等人,一個月欲喝上一次酒還不得呢。”
“好吧。”天依只能依著她,眼角一瞥,忽然看到有什么影子掠過窗外。
晏柔端了食盒,領著天依,先是往北,然后折向西邊,進入一個覆著陶瓦,屋楣、屋棟和窗欞上涂滿了各種圖案形象的院子,看起來這應該就是趙公子的住處。晏柔進了院子北側的房間,先是稽拜,然后再把食盒放到趙定北面前的桌上,揭開盒子,拿了布巾在一邊站著。天依便也照做。
“我記得前兩天是我笞打了你們,用罰較重,不過也算是給你們長個記性?!壁w定北看著晏柔和天依說道,“仆人就要有仆人的樣子,莫要違逆、僭越,你們不管是侍奉我十年,還是剛入府一日,這個法子總歸是不能破的。這天下,哪里有主人不愛自己的老仆人的呢?都是為你們好?!?p> 二人彎腰向主人答謝。趙定北不理會,直接把起酒來,大吞了三觴,自顧自地說:“好啊!真甜?!?p> 小小年紀就這么喝,醉死你算了。天依看不過,暗自咬牙。還好這容器比較淺,每觴盛的量沒有那么大,稻酒的度數(shù)應該也沒有現(xiàn)代的蒸餾酒這么高。
“好了,我要獨自享用?!壁w定北舉起筷子,“你們先到外邊俟著,一會我吃完了,再進來把東西收走。”
天依和晏柔遂退到院子里面等候。沒成想不過一會兒,早上的那個仆人也來了,還挾著一件綢衣。
“哎,小公子在吃飯呢?!标倘嶂棺∷?。
“我知道?!彼戳怂齻円谎?,得意地說,“我就來送件衣服,公子前幾天親自托我裁的?!?p> 隨后他在趙定北門前行禮報到,走進屋門。天依用余光看窗內的情況,似乎那個人送完衣服,還在趙定北身邊耳語了幾句,才從房里走出來。在將出院門時,還朝她們兩個笑了笑。晏柔瞪了他一眼,他趕緊趨步退出去。
那個阿樸剛從視線中消失,室內便傳來趙定北尖細的叫聲:
“你們兩個,進來!”
晏柔和天依連忙走進房中,跪地聽訓??吹竭@兩個人跪伏的樣子,趙定北叉起手來,口氣舒緩了一些:
“聽阿樸說,這個小婢子,你前兩天不給府上做活,私自跑去給人買鹽去了?”
天依聞此,面色變得煞白,急忙抬起頭來賠罪。趙定北有點微醺,看到她這副面孔,笑了兩聲。
“不必緊張。晏柔,你蓋是又因為這個小婢子的這件事,得罪了那個阿樸吧。”
“啊,是的,公子明鑒?!?p> “起來吧?!壁w定北開心地摩搓著手對洛天依說,“你以為我是那種昏聵人?這賤兒在我這兒這么多年,本公子不知道他干這些事的法子么?回頭若是找到一個技藝比他好的裁縫,他就是時候卷鋪蓋出門了?!?p> “公子,你剛才一聲嚷,可把阿洛嚇壞了?!?p> “嗯,不錯,本公子故意的——給她練練膽嘛。我驃騎司馬家的仆人,就算是侍婢,也要膽子大,要扛得住事情,不怕事。這是我們做主人的應當教化你們的?!?p> 天依這才松了一口氣。
“對了——聽說你們剛才在商量不給我進酒?”趙定北忽然將話題一轉,“為什么?”
“這不是送來了么?”晏柔賠笑,“公子好酒,我們怎么敢不進呢?”
“來,說說,為什么?!?p> 晏柔一言不發(fā)。
“洛——洛什么來著……你叫啥?”趙定北看向天依。
“洛天依?!?p> “算了,不重要?!壁w定北似乎并沒有打算記住這個名字,“聽說主意是你出的。是啊,我的侍婢跟了我十年之久,她自己是不可能想這個的,我聽阿樸說,是你先跟她說,我年歲小,喝不得酒,是嗎?”
“是的,與姐姐無干?!?p> 趙定北一敲桌子:“我今年十四了,雖然還沒加冠,但也不是黃口小兒。我身為將門之后,校尉之材,喝酒本來就是父親的命令、家中的傳統(tǒng),你一個婦人家,是不懂我們營旅的習慣,……還是看不起你主人?”
“喝酒可以,但是請公子加冠以后再喝。公子這個年紀實在不是喝酒的年紀?!?p> “你給個說法?!憬裉煊姓f則可,無說的話,還要罰你的給薪的?!?p> “我們海國一向比較注重養(yǎng)生,”天依只能硬著頭皮說,“醫(yī)師發(fā)現(xiàn),人最好在十八歲以后飲酒為宜。在十八歲之前,人的力量還不足以承受酒帶來的危害。酒當然是個好東西,在一定量內,是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比如《七月》里面,先民們就寫過‘為此春酒,以介眉壽?!?p> “《七月》……對……想起來了。”混混沌沌當中,趙定北還是有點佩服這個婢子的記誦功底?!拔液攘瞬皇歉槟莻€眉壽么?……你繼續(xù)說?!?p> “但是《七月》是一首農(nóng)事詩,里面的農(nóng)民,一年喝不到幾次酒,也就不存在過量飲用的問題。而公子不同,只要公子愿意,每日都是歲晏,而且想喝多少就能喝到多少。更何況公子還未加冠,這就需要控制一個量?!碧煲勒f,“按照我們海國那邊的觀察,一個成人每次喝這種稻酒,最好不要超過兩斤,否則酒中有一個物事叫酒精的,就會麻痹心智,損害五臟,更何況未加冠的少年。孔夫子也說過,‘惟酒無量不及亂’。聽說公子嗜酒,想必有幾次喝多了以后,就會頭疼,記不住東西,說不清話,甚至嘔吐?!?p> 趙定北稍微有點清醒的感覺,輕輕點了點頭:“咳……我主要是學我家父。家父喝酒,二十來觴才是個起頭的,沒見他有什么危害。我便學著他喝,但每回不及那個量就已經(jīng)暈了。”
“使君是盛年將尉,酒力尚健,公子若強學父親的話,古人素來有效顰的故事。而且公子剛才狂飲一杯稻酒,結果連《詩》中的篇目都用了好一會才記起來。”天依也說到了興頭上,這種和主人平等對話的機會,她得好好抓住,“這在酒的危害中算是輕的,如果一次喝了太多酒,可能就直接癡呆或者毒死了。這在我們海國是常見的事情,公子大可以等加冠以后再增進酒量,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萬萬不能過量?!?p> 臨了,天依還憑空杜撰了一句:“婢子家的大哥,就是因為一次喝了太多酒,最后吐血直接死在了街上。要是他還在,能夠撐持家業(yè)的話,婢子也不會被賣到這里來?!?p> “是這樣么?”趙定北沉默了一會,瞇了瞇眼,“確實也有一些道理,但是就算你們說得對,十四歲飲酒確實早了點,但我好歹跟尋常人不一樣,我是將門虎子,不能隨便就把酒量控下去的。這樣跟幾個朋友說出去了,面子上也無光。”
晏柔聞此,也舒了一口氣。這個小風波算是圓了過去。
“好了,把你臉上的汗擦一擦?!壁w定北笑著對晏柔說,“那個阿樸,就算以后再跟我進你們倆或者其他人的壞話,我反正是一句都不聽的,你們放心即是?!?p> “公子明鑒!”晏柔再朝他拜謝。
“我看這個女子,知書達理,以后說不定會是我的好臂膀。”趙定北將眼神移到天依身上,上下打量,“當然了,以后嫁入我府中成了一個妾兒,日夜相從,也可以考慮。”
說什么呢,你才幾歲啊,小流氓。天依低頭想。
“好了,這頓飯我也吃得差不多了,下午還要隨父親去會宴,夕食就不用送過來了?!壁w定北把筷子放回食盒,擺擺手,忽然又覺得有點目眩,“……還是以后每兩天只送半杯酒來即可。我確實喝得有點多,得先小臥一刻。你們拿了東西出去吧,跟那些仆人說,不要來吵醒我。”
“唯。”天依和晏柔連忙收拾了食盒和桌面,退出屋子。兩個人在巷道里走,一邊走,一邊互相看著對方笑起來。
“還好有驚無險?!标倘崮竽筇煲赖男∧樀?,“想不到洛姑娘口才也這么了得,又是經(jīng)又是詩的,我感覺你比趙公子還像公子呢?!?p> “那個阿樸做事也莽撞,不管什么讒言都往里進,我看他在府上確實是待不久了?!?p> “哎,這么一比起來,姐姐真是沒用?!标倘岷鋈挥悬c傷心,“只會做活,前幾天拖了姑娘下水,今天又差點……”
“沒事啦,這些也怪不得姐姐。”天依笑了笑,“不管怎么說,這一關已經(jīng)過去了。以后的事情還要多請教?!?p> 彎月一般的笑面復從晏柔的臉上生起來。兩個人一邊歡言,一邊走過許多檐下。仿佛旁邊院子里即將迎秋的樹,也暫時重回了春季一般。
——第四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