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四節(jié) 莫,莫,莫
天依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再次醒過來。她睜開眼睛,看到周圍一大圈人圍著自己。
“阿洛,你醒了!”站在她左邊的是趙筠和晏柔,晏柔的眼眶似乎很紅。
天依想點頭,一動脖子,忽然一陣痛感襲來。
“阿洛,先不要動?!标倘狁R上止住她,“你躺著就好了?!?p> “你的背上受了點皮肉傷,還好未傷及筋骨?!迸赃叺年坦f,“已經(jīng)上完藥了,來,我們翻個身。不出兩天,應(yīng)該就能好,剩下的任務(wù)就是努力不要留下疤?!?p> “那為什么洛姐姐在床上昏睡了那么久?”趙筠問晏公,“不是皮肉傷么?”
“我也奇怪,按理說一個正常人受到這點傷,就算劇烈活動,也是不會昏倒的。不過我給她驗傷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昨天中午可能喝高了?!?p> “所以洛先生其實是在床上睡了一夜,不是昏了一夜。”趙定北站在天依的右側(cè),略帶笑意地說,“你之前為婢子的時候還勸我不要過量飲酒,現(xiàn)在反倒是你自己喝得最厲害,真正喝出了大事?!?p> “抄書店里的人太熱情了,我才……”
“但凡喝醉的人,都是這么說的。我那幾個朋友,他們總有一萬個請我喝酒的理由。”趙定北在這方面好像很有經(jīng)驗。
天依忽然瞥到趙定北身后還站著盧師成。他什么話也不說,只是用一種嘲諷的眼神看著自己,似乎他對婦道人家飲酒這件事感到格外厭惡。
“對了,能給點水么?”天依忽然感到口干舌燥。晏柔馬上跑去倒了一碗水,遞給天依。
“洛先生昨天是怎么被救下的呢?”趙定北問在場的人,“按理說她一個弱女子,是斗不過強人的?!?p> “據(jù)莫先生說,他是昨天正駕著馬車在洛陽街上趕路,看到前面一陣喧嘩,遂過去看情況,沒想到正好是洛姐姐摔倒在地上。他馬上就命仆人把洛姐姐扛上車,帶回了咱們府上。不過他不知道洛姐姐是在哪里遇險的。”趙筠對她哥哥說。
“我那天中午在書店里跟幾位仁兄喝桂花酒,我跟阿樸都喝多了?;貋淼臅r候,不知怎么地,就鉆到了小巷子里。那個歹人可能覬覦那只錢箱還有我身上的衣飾,眼看他的刀就要砍下來,我當時拋了錢箱,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大街上,這才撿回了一條命。之后的事情,我實在不知道了?!?p> 天依這才覺得有些后怕?;蛟S自己頸背上的傷就是自己轉(zhuǎn)身逃跑時,那把向下?lián)]砍的刀造成的。若是自己再遲個半秒,可能現(xiàn)在直接就成了刀下鬼了。那阿綾怎么辦……
“也就是說,是莫公子救下的洛先生。”趙定北說,“那那個阿樸呢?不是讓他隨身跟著么?”
“他第一時間就翻墻跑了?!碧煲勒f。
“豈有此理!每個月給他三百銖,到了關(guān)鍵時刻竟是這種貪生怕死的人!”趙定北咬牙道,“我們府上難不成養(yǎng)了一群飯桶?”
“所以我才要你嚴加管教?!北R師成捋著胡子對他說,自己走出屋門去。
“莫公子昨天一直守在這里?!壁w定北轉(zhuǎn)向天依,“晏老伯說你沒啥事,但是他不聽,他就蹲在這個床邊,對,就是這兒,從戌時一直守到今天的卯時?!?p> “他守了一夜?”天依對此有點驚異。
“一夜沒睡,有時候?qū)嵲诶O了就趴在床邊小憩了一會。今天早上我們爬起來再看他,眼眶都是烏漆漆的。后來是因為他實在要去忙他的事務(wù)了,才托我留在這里繼續(xù)看你?!?p> “莫先生真的是一個好人。”趙筠說。
天依想起了前兩天晏柔和陳季說過的話。按正常的情況來說,他是完全沒有必要留在這守上一夜的。難道莫子成確實如他們兩個所說……
不管怎么說,一個剛認識沒幾天的人能在自己受傷的時候守上一夜,天依還是對此非常感動。雖然他可能認識自己已經(jīng)很久了。
“我現(xiàn)在基本上沒事了,你們都忙你們的去吧?!碧煲缹Ρ娙苏f道。室內(nèi)只留下幾個負責看護的侍婢。天依躺在床上,還是覺得陣陣后怕。廖涯之前雖然對自己說過白天在洛陽城里很安全,但是當時自己身上還穿的是布衣,而非錦緞??磥恚窈笤僭诔抢镄凶?,除了人多的大路以外,不能到其他地方去了。
下午。天依吃過了晏柔送來的午餐,靠在榻上休息。忽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嚽瞄T聲。
“洛先生,是莫公子來了?!逼褪痰馈?p> “請他進來?!?p> 莫子成徐步進門,來到天依的床邊。
“聽他們說姑娘上午醒了?,F(xiàn)在感覺怎么樣?”莫子成在床側(cè)坐下,問道。
“聽晏老伯說是皮肉傷,已經(jīng)好了很多?!?p> “姑娘醒的時候,我還在郡府幫父親處理一些事情,所以沒有……”
“我已經(jīng)從小公子那里聽說了?!碧煲佬χ鴮λf,“謝謝你。這次要不是先生及時地把我送回府上,我可能已經(jīng)涼在洛陽的車路上了?!?p> “啊,不管怎么說,姑娘醒了就好?!?p> “先生當時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是什么樣的一個狀況呢?”天依問莫子成。
“我當時完了府上的事,就在路上閑逛。結(jié)果前面有一群人圍著喧嘩,我就下了車過去看。姑娘當時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背上被血染紅了,衣服也被刀劃出一個口子。我當時探了探氣,發(fā)現(xiàn)姑娘還有呼吸,就跟車仆一塊把姑娘扶上車,一路往趙府趕,才把姑娘安頓下來。把姑娘送回府以后,我又遣人去問那附近的住民,他們都說姑娘原本就中了刀,是一路跑到這個街路上才倒下的?!?p> “嗯,沒錯?!碧煲勒f,“我中午和兩位老兄喝了點酒,回來的時候迷路了,在一個小巷子里被劫的?!?p> “酒可真不是個好東西,姑娘以后得戒酒了?!蹦映烧f。
“我平時不飲酒的,只是那天和朋友們比較開心,所以喝得多了些?!?p> “以后那些狐朋狗友來勸酒,姑娘就不要受之。”
“莫先生,那些人不是狐朋狗友?!碧煲缆犃艘院螅櫭颊f道,“我初流落到漢地的時候,也是暈倒在河岸上,差點被當?shù)氐娜送献?。多虧了他們兩個及時把我救下,我才能看到今天?!?p> “這么說,應(yīng)該是姑娘的兩位恩兄。改天我也去拜訪拜訪?!蹦映傻?,“那姑娘既喝了酒,就應(yīng)該先在他們那休息一段時間,何以這么急著上路呢?”
“我當時是想借著走路順帶消一消酒意,而且我若在店里休息的話,估計就得躺一下午,那小姐的學業(yè)又要推延了?!?p> “結(jié)果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是姑娘不僅躺了一下午,還把晚上和今晨也躺過去了,背上還多了一道疤,那件特別漂亮的曲裾也沒法再穿了?!蹦映尚χf。
“我當時怎么會料到這個呢?”天依聽罷嘆了口氣,“我原以為洛陽白天是安全的……”
“安全也只是在有人的時候安全。要是姑娘走到?jīng)]人的地方,那就要當心了。最近的治安越來越亂,那些游俠常常就盯著穿絲衣的人下手,而且一般都是下死手。上個月有個郡府的文吏,就是白天抄小道趕路,結(jié)果在不知道哪個角落里讓人捅死了。”
“游俠我也認識幾個,他們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人啊……”
莫子成搖搖頭:“我勸你最好還是少跟他們打交道。畢竟他們可是拿刀的人,誰知道他們下一刻會不會選擇把他們的刀落下來?”
“要是這樣的話,我也早就不在這里了?!碧煲罏樗麄冝q白道,“比如那次我和趙小姐一同出去游郊,就是一個游俠全程護送的。包括那晚我被二公子賣到狹斜,也是他們暗中襄助,把我從里面救出來?!?p> “看起來姑娘跟他們混得很開?”莫子成對此很是驚詫,“連趙小姐都結(jié)識他們?”
天依點點頭,表示這是常事。
“對了,姑娘還記得那個對姑娘下殺手的人的相貌么?”莫子成換了一個話題。
“不記得了。我當時酒醉得厲害,連背上的刀傷都是跑了好遠才發(fā)現(xiàn)的。在這個情形下,根本沒辦法去記歹徒的相貌?!?p> “那他的身長呢?是胖是瘦?聲音如何?”
對這些問題,天依都表示記不起來。莫子成嘆了口氣,對天依說:
“看來這個歹人又要逍遙法外了。不過也是神奇,姑娘一介女子,居然還能從歹徒的刀口走脫出來?!?p> “我從前在海國的時候,跑四百丈距離一般只需要四分之一刻鐘時間。”天依開始向他介紹自己的體育成績,八百米四分,“當然,現(xiàn)在是差點了?!?p> “和我們一般男子相差都不大?!蹦映伤懔艘幌?,問道,“姑娘為何如此能跑?”
“從小鍛煉呀?!碧煲勒f。
“去打鐵?”莫子成關(guān)于“鍛煉”這個詞匯的記憶只有兩個義項:打鐵、使用法律手段陷害人。
“不,就是每日走步、彈跳、導(dǎo)引,做這些活動。這叫鍛煉?!?p> “可以強身健體?”莫子成有些好奇。
“對?!?p> “小女孩也做?”
“嗯?!?p> “我最近每伏案理事,總是感覺脊背酸脹,喝了許多藥劑也不管用?!?p> “這不是藥劑能夠調(diào)理的?!碧煲罁u搖頭,對他說,“先生伏案就需要躬背,人的脊梁原本是直的,若是長久地這么彎,那必然它就吃不消。要是再持續(xù)個十年,說不定先生就算平時不弓著腰,脊梁也會隱隱作痛。那感覺是很不好的?!?p> “對,我父親就這樣。”莫子成聽了這話忽然有點害怕,“那應(yīng)該怎么做?”
“先生既不用花錢買那些藥,也不用勞神吃那些藥。”天依說,“每伏案兩刻,就得站起來休息休息,走動,伸展四體,挺挺胸,做些基本的運動,讓脊背放松一下。就像這樣,哎——”
天依試著抬起頭來向莫子成簡單示意,結(jié)果沒注意動著了背上的傷口。莫子成連忙把天依扶回枕上。
“每二刻就這樣做么?”莫子成問。
“嗯。當然,事畢閑暇的時候也可以做一些運動,把自己的體魄練起來,短時來說是百病不侵,長時來說是延年益壽?!?p> “這些就有勞姑娘以后教我了?!蹦映上蛱煲雷髁艘话荨?p> 天依和莫子成又聊了很久。以至于到晏柔來送晚飯的時候,莫子成還坐在天依的榻邊。
“已經(jīng)吃晚飯了么?”莫子成見狀,支著自己坐得有點酸脹的小腿站起來。
“莫先生用個飯再走吧?”晏柔問了一聲。
“不了,我還是趕回自己家里吃?!蹦映烧f,“不然家里的那餐就要浪費掉了?!?p> 莫子成朝天依道別,出了房門。晏柔將食案端到天依身旁,小心地扶她靠起來。
“剛才那個莫公子就這樣在阿洛房間里待了這么久?”
“嗯?!?p> “阿洛一定要當心,像這樣無事獻殷勤的,可能確實另有所圖。”
似乎在晏柔的心里,莫子成的形象一直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
“可他畢竟也是我的大恩人。不知道為什么,似乎我每次出事,都有他在幫忙打點。這次也是?!?p> “如果說他不帶自己一點私心在幫的話,那固然很好。單從他做的這些事情來講,我也承認他在公子們中間確實是個性情溫善的。就怕以后他拿這些東西要挾姑娘,讓姑娘不得不跟著他走?!?p> “應(yīng)該不至于吧……”
“難說?!标倘岽蜷_食盒,夾了一筷子菜,喂向天依。天依很乖地張開嘴,開始咀嚼。
“前兩天還是你喂我,今天就輪到我喂你了。”晏柔笑著說。
忽然一陣風從窗戶縫里吹進來。天依瑟縮了一下,把衾被提到了脖頸這一塊。
“冬天馬上就要來了。”
“晏柔姐,今天是什么時候了?”
“霜降了。”
“霜降……”天依想起來她從前錄制過的二十四節(jié)氣專輯,“再過半個月,就立冬了啊?!?p> “嗯?!?p> “立冬……草木畢死……”天依想到了《淮南子》中關(guān)于立冬這個節(jié)氣的短語,雖然《淮南子》的作者今年已經(jīng)完蛋了。
“是啊,樹葉越掉越多,姑娘再從床上起來的時候,說不定就快落干凈了?!?p> 想不到冬天來得如此之快。雖然漢代的河洛一帶當時仍然處于比較暖濕的亞熱帶氣候,但終究也擋不住冬天的到來。驀然回首,天依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快要見證了元狩元年由夏入冬的整個過程。歷史的車輪仍然在滾滾地運轉(zhuǎn),前兩個月還在城里被廣泛討論的淮南王案,現(xiàn)在已經(jīng)風波初平;而明年,元狩二年,又將會發(fā)生一連串大事件。如果歷史的軌跡正常行走的話,霍去病將會在明年統(tǒng)領(lǐng)一萬王師、幾萬馬匹,長蹈千里,擴地河西,為漢王朝敲開西域的大門。歷史不停地在自己眼前交疊出現(xiàn),變換自己的面孔,然而天依左等右等,卻始終等不來作為她一貫的精神支柱的那個倩麗的身影。
“阿洛,你又出神了?!?p> 天依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晏柔正夾著一口米飯,盯著自己。天依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默默地將那口飯咽入自己的口中。
——第四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