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三節(jié) 秋場與臨洮
距離立冬還有三天,天依終于收到了莫子成遣人送來的信箋。天依開始閱讀木牘上的內(nèi)容,讀著讀著,臉上的表情凝固了起來。木牘的內(nèi)容不長,只有十二個字:
“明日午時秋場于決呼安俱往?!?p> 莫公子給出的最終的解決辦法,就是維持原判,斬斬了事。那他為何囑咐自己每日安撫萬安說有希望呢?這樣處理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難道還不是如他所說的那樣,萬安的復(fù)仇心理與日俱增?
還未等天依深入思考,萬安已經(jīng)從其他仆人那里聽說了有人來給洛先生送信,跑來了天依的屋門口。
“怎么樣?”萬安先是問了一句,隨后他看到了天依臉上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先生,好像……這書上寫了什么?”
天依沉默許久,最后還是鼓起勇氣,開口說:
“明天午時,會在法場開斬,讓我們一塊去見你父親最后一面?!?p> 萬安先是試圖控制自己的情緒,然而沒有控制住,淚水不爭氣地從他稚嫩的面龐上流了下來。
“為什么洛先生前幾日一直瞞著我,說有機會,一切安好,要我放心?”
“我……”天依不知所措。
“沒事。不怪先生?!比f安哽咽著說,“都是我父親罪大惡極,我本就不應(yīng)該期待有法外開恩這種事的?!?p> “明天上午我會帶你去法場,讓你和父親見上最后一面。”天依深吸一口氣,“阿安今天可以……先準備一下?!?p> “嗯?!?p> “……到時候多和你父親說話?!?p> “嗯?!?p> 時間轉(zhuǎn)到第二天。萬安似乎表現(xiàn)得非常乖順,沒有什么過激的表現(xiàn),也沒有在別人面前大哭,只是自己帶了一只大麻袋,準備和天依一塊出發(fā),用來收斂尸體用。天依看到這個麻袋,就想起之前自己做過的噩夢,背后一陣發(fā)寒。
兩個人事先向府上告了假,走出府門去。熟悉當(dāng)?shù)厍闆r的萬安在前面帶路,萬安領(lǐng)著天依,直出了洛陽的東門。
天依又想起來那首《東門行》。《東門行》的主角是走投無路出于東門,而萬安父親的境遇則像是這首詩故事的一個后續(xù),犯案落網(wǎng)斬于東門。萬安告訴天依,洛陽的刑場一般就設(shè)在東城墻的外面。他們二人出了城門以后,又往南走了好一段距離,最終來到了一片樹林合圍著的開闊地上。
“這里就是秋場了?”天依問萬安。
“是。以往都是父親帶我來看殺頭,沒想現(xiàn)在……”
“好了,再說你又要哭了。”天依輕撫他的肩,“一會還要見你父親……”
“……嗯?!?p> 天依和萬安進入了刑場,開始在候斬的人群中尋找萬安的父親。令天依沒有想到的是,今天預(yù)處決的犯人數(shù)量似乎要遠遠超出她的想象。一百多個犯人手縛木械排成一字,乖乖地站在墻根邊。他們的背上并沒有插亡命標,獄吏直接在刑具上標寫了他們的名字。來探視的人很多,天依陪著萬安一邊在人群中擁擠,一邊尋找他的父親。突然,萬安似乎看到了什么,一邊高呼著,一邊往其中一名死囚撲過去。
“大!”他撲到那個囚犯身上。
“沒想到真的是你……”經(jīng)過數(shù)日的牢獄生活,死囚的聲音幾乎快啞掉了,“怎么樣,府上那些人這半年待你如何?”
“大,我在府上都挺好的,每天有白米飯吃,有鞋穿,還有一個先生很照顧我。”萬安哭著對他說。
“你說真話!”
“大,我說的就是真話。就是那個洛先生,你前些天砍的那個人?!?p> 那個囚犯抬起頭來,看到了在萬安背后遠處站著的天依。
“沒錯……前幾天在牢中問出你的也是她?!?p> “要不是洛先生把情況告訴我,我們父子倆便永世都沒法相見了。她本來還想替我在公府面前求求情,但是因為父親還有案底,沒有成功。”
“不成功也罷了,畢竟我手上還有其他人命??磥砟莻€洛先生是個好人,我差點錯斬了她。我原本以為,這些大戶人家的人沒有幾個好的,現(xiàn)在想,也未必。”那個囚犯嘆了口氣,“以后跟著這個先生好好混,不要再像你大一樣,混混沌沌一輩子,任使性子,鑄成大錯。現(xiàn)在想來,我要是能收收我的脾性,乖乖和你一塊在別人府下謀個生計,也不是什么壞事。唉,現(xiàn)在說什么都遲了!”
“大,我阿母呢?”
“她五月份也被我賣去做婢子去了,好像是賣到城北的陳家。”
“我們這一家好慘?。 ?p> 父子兩個相擁痛哭。
時近中午。監(jiān)斬官、劊子手及其他的圍場兵吏次第上場。
“好了,快別哭了,你父要上路去泰山了。從此以后,你就把那個洛先生當(dāng)成你父你母,好生侍奉。不要再像你大一樣,一塌糊涂地走下去?!?p> “大……”
“出去以后,好好做事,把自己贖出來,再找到你母親,把她也贖出來。我這輩子打罵最多的就是她,你找到她以后,就說我對不起她,沒讓她吃好穿好,還動輒踢打,你代我給她磕頭罷?!?p> 聽到此處,萬安已經(jīng)泣不成聲,鼻涕和眼淚流到了一塊。兵卒走到他倆面前,準備把他們拉開。
“乖兒子,你大的話,你以后要記住?。 ?p> 萬安被吏卒架出了死囚的隊伍,哭哭啼啼地走回了天依面前。天依慰撫他的肩背,和他一塊站在圍觀的人群中,等待行刑開始。
監(jiān)斬官報出了第一位嫌犯的姓名,他的罪名是參與淮南王謀逆事件。那個可憐人看起來從前是個文吏,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被株連進來。而令天依沒想到的是,之后的九個人,罪名居然和第一個人相同。看起來,這一百余人當(dāng)中,應(yīng)該大部分都是元狩元年淮南王案數(shù)萬死者中的一員。
由于候斬人數(shù)過多,所以官方采取了成批行刑的方式。刑卒先推了十個人上來,那十個人連發(fā)抖都沒有氣力了,整個人呆在當(dāng)?shù)亍1O(jiān)斬官遲遲沒有發(fā)令,似乎是在等待太陽到達中天的位置。
過了一會兒,主斬官突然喊了一聲:
“開決!”
劊子手們齊刷刷地將十個罪犯踢倒。天依低下頭來,捂住眼睛。她是場外圍觀的這一批人當(dāng)中唯一低頭捂眼的人。
“嚓——”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哭聲。天依明白頭十個人的生命已經(jīng)開始快速流失。她開始想象最后這一百多個人的鮮血將整個法場染紅的場景。
家屬們帶著麻袋走到刑場上開始收斂尸體。待那十個人的尸首被裝進麻袋拖走以后,主斬官開始念下一個十人的名字和罪名。罪名仍然是涉嫌謀逆。這樣的場面對天依來說非常煎熬,而萬安父親的序次似乎在第七還是第八批,這意味著她還要等很久。
萬安被天依扶著,只是哭,哭得天昏地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聽到主斬官念出了他父親的名字。他抹了眼淚,往前一看,父親已經(jīng)解了刑具,被劊子手推到了臺前。
天依緊緊地摟住他的肩膀。這決定性的一刻終于要到來了。
萬安的父親還在四處張望,在人群中尋找他的兒子。正當(dāng)他的視線掃到萬安時,劊子手突然朝他的后膝蓋踢了一腳。他整個人都癱到了地上。
“大!”萬安見到此狀撕心裂肺地吼了出來。劊子手又把癱在地上的萬安父親提了起來,叫他跪好。
“兒啊!聽我的,這輩子好好過,好好待你主人!你大在黃泉也瞑目了!”萬安的父親用盡最大的嗓音朝他喊了這句話。
劊子手長嘆了一口氣,把他的斧頭高高地舉了起來。
突然,天依看到有另外一位官員走過來,和主斬官耳語了一陣,隨后離開。主斬官站起身來,說道:
“死囚張圮,暫緩行決,充作刑徒,解赴臨洮,夯筑長城?!?p> 萬安的父親和在場的刑犯都呆在了原地。劊子手長出一口氣,收了刀,退到一邊休息。看來干一行愛一行在這個職業(yè)是不存在的。
兩個吏卒走過來,拖起萬安的父親,就往刑場外走。萬安的父親從巨大的幸運中回神過來,開始瘋狂喊叫。
“今上萬年!使君萬年!”他不停地對主斬官和吏卒作揖,“大家萬年!”
萬安和天依擠出人群,跑到了刑場外面,在一片衰颯的楊樹林下面見到了被吏卒拉出來準備去刑徒營的父親。
“大!”他跪下來和父親相擁而泣。
“看來你主人還是幫我免得了一死。”萬安的父親嘆口氣,朝天依跪下來,磕了幾個響頭:“愿先生萬歲,長樂無期?!?p> 天依陷入了巨大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她方才對他說:
“張圮,你以為是我?guī)湍阆蚬罅饲?,但實際上并不是。你雖然沒殺成我,但是你之前既有人命在身,刑律也不能輕易地放過你。這事并不是我在幫,實在是你兒子的純孝感動了有司,不然你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命斷殺場,沒人會給你收尸了。阿安今天來探視你,也是冒了極大的風(fēng)險,回去也會因為他父親的身份被府上的人懷疑,甚至有可能被趕出去。你做這個父親,也太拖累他了。”
“都是我心性惡劣,才鑄成大錯,現(xiàn)在還要連累家人。”萬安的父親抹著眼淚說。
“你也不要以為這是僥幸,以為有人暗中幫著。到了臨洮以后,好好想一下,自己為什么會走到這條絕路上。我這幾天跟萬安談了談你從前的事,我覺得你家業(yè)越做越敗,可能不止跟官府發(fā)車船稅有關(guān)?!?p> “我之前在市上動輒和人吵嘴打架,久而久之,敢來的客家越來越少,所以往往是另尋一個地方繼續(xù)賣……”
“現(xiàn)在說這些也遲了。你也應(yīng)該知道,發(fā)你去臨洮,只不過是關(guān)你的大獄移了個位置而已。在那邊好好收收自己的脾性,試著活下來,不要讓你的兒子再掛念。其他的,我也沒什么好說的?!碧煲擂D(zhuǎn)過身去,看著洛郊的秋林,“……我現(xiàn)在覺得我性子賤得很,明明差點被人殺了,現(xiàn)在還在這兒對兇手說教,以為他會浪子回頭一樣。那個被你斫下頭的小吏,可是沒機會在這跟你說什么了。這個判決,對他來說,太不公平了。我于他太有罪?!?p> 萬安的父親只是不停地向天依頓首,直到前額磕出血來。
萬安又和他父親擁泣慟哭了一陣,把所有的事都交待完了,萬安的父親方才被吏卒帶起來,走向城外的刑徒營。萬安抹抹眼淚,將空麻袋卷成一卷,背在背上,被天依領(lǐng)著往城里走。待到萬安稍微回過神后,巨大的感激從他的內(nèi)心里生發(fā)出來。
“洛先生,您真是……”
“我真是一個以情易法的罪人。”天依咬咬牙,“說實話,我現(xiàn)在感覺很愧疚。我對不起你父親殺的那個市吏的全家人。改天,我們每人得背幾捆荊條,到那家人面前去受罪去。”
“一定去?!比f安說,“不過不管怎么說,先生是再造我父親生命的大恩人……至少讓他有了一線生機?!?p> “恩人么……我只不過是一個為你一人之私,強干獄斷、淆亂公理的人渣而已?!?p> 天依越想,越覺得自己實在是對不起那個被害的小吏。當(dāng)晚回到府上,她一睡著,馬上就夢見那個斷頭市吏的亡魂來向自己索命。那個被萬安父親每日拳腳相向的婦人,也前來痛斥自己為什么放過她暴戾的丈夫。受害者的家屬們紛擁上前,哭著要她討一個公道。天依實在無處可走,最后舉起那個劊子手的大砍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
整晚夢境如是。第二日傍晚,莫子成又來到趙府探視,只不過這次另帶了些時熟的柿子。
“來,吃點兒柿子,我們家林地里剛收到的?!蹦壬鷦冮_其中一只柿子,遞給天依。天依拿出手帕,在手上攤開,接過柿子,但絲毫沒有食欲。莫子成見此,又看了看天依的面容,問道:
“洛先生昨天沒睡好?”
天依不說話,只是沉沉地點了一下頭。
“你是為的那個被冤殺的小吏。”莫子成自己又剝了一個柿子,自己咬了一口,“嗯,真甜!”
“是。”
“我就跟你直說了吧,”莫子成笑了起來,“你不要有什么負擔(dān),我這都給先生安排好的。他的大辟之刑被改,實是那個市吏的家人提出的。”
聽到這句話,天依突然一驚。
“不不不,我不是說他們跟你一樣性柔。他們是想一次就把他殺了,實不過癮,不如讓他在路上多再受點折磨。也難怪,姑娘是海國人,不知道素來刑徒的待遇,所以覺得我是寬饒了他罷?”
天依一時無言。
“我們已經(jīng)跟臨洮那邊商量好了,接到張圮這個刑徒,分他去做那邊死人最多的活,你一個海國人,肯定沒見過——每日負石,在那個寬不到三尺的斷崖上來回搬運,肯定在哪一天,他就摔下來死了。那個斷崖有十幾丈高,摔下來粉身碎骨,曝尸荒野。這回,可就實在是他應(yīng)得的了。我這樣處理,既安撫了案犯的兒子,不讓他成為未來的殺人犯,又在律條的判決范圍內(nèi),那個市吏的家屬又覺得出氣,之于他也贖了罪,剛好塞上也缺這種人。這幾方之間都說得過去。”
“而且公子特意選他要行刑的時候才告訴他改辟為流……”
“那樣他和他的兒子都不會對這個刀口留人的判決說什么,畢竟這是公曹——當(dāng)然,案犯父子也會認為是你——對他們最大的仁慈了。我雖然沒去現(xiàn)場,但光憑想象,就知道這父子兩怎樣對你感激不盡。你的人身安全也無虞了。”
“真是一個……中庸的結(jié)局?,F(xiàn)在想想,這個案子安穩(wěn)落地好像全賴莫公子,我身處其中真的是一個廢人,能不添亂就不錯了。”
“沒有一個人天生就適合做這種事,何況姑娘還是個婦人?!蹦映烧f,“我為獄治三年,姑娘才入漢地兩三個月,自然不可能知道有這種權(quán)衡的路數(shù)。日后姑娘再遇到這些事情,可就要長點心思了。哎,真的挺甜的,今年結(jié)的柿子尤其好,汁又足。”
天依一口咬下柿子。香甜嫩軟的柿肉一下子盈溢舌尖,像一陣風(fēng)一樣沖淡了白日的自責(zé)和焦慮。不管怎么說,之前困擾自己半個月的事情,終于也有了一個了結(jié)。還好有莫公子從中一直幫忙點撥,不然光憑自己一人之力,似乎太容易把事情搞砸了。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自己得盡快適應(yīng)這種人的死生命運盡決于數(shù)人,一個殺人犯可以由親屬的私情或者財富輕輕松松擺脫死罪的“法制”。天依感覺自己在這場案件中已經(jīng)成為了它們中的一個舔血食肉的成員。先前自己保留的一絲對法律判決堅固性的印象,也和許多從兩千年后帶來的觀念一樣,崩塌掉了。
萬安的父親這會兒可能已經(jīng)走上了由洛陽前往隴上的遠道。他此時或許正戴著木械,在刑徒的長隊里,注視著薄暮的群山。面前等著他的仍然是社會的嚴峻懲罰,不知道他在這一條新的死亡之路上又會經(jīng)歷什么險阻。他的性格和自己的性格,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有嚴重的缺陷,一個時常躁狂,一個則過于柔弱,兩者分別招致了不同的后果。雖然處境不同,但是他們都需要重整旗鼓,改變自己的面貌,來在歷史的椎輪大輅底下掙扎求生。
——第三節(ji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