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九歲,九年從沒說過一句話,最愛的事情就是看天發(fā)呆。爹和娘見我整天做夢,就叫我夢兒。我對一到六歲的事情只有模糊的記憶,直到三個月前我家房子被燒后,我的靈魂仿佛才回到軀殼,可是我仍不愿意說話,也許我根本就不會說話。
“兒子,打起精神!還有三里路就到小王鎮(zhèn)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們不敢亂來的?!?p> 爹又在自言自語了,他當然知道我不會說話,但這些天一只對我說個不停。好象從前娘就喜歡在我面前嘮叨,可自從家被焚毀,娘死在火海之后,他就取代了從前娘的位置。也許他認為我害怕吧,又或許只是因為他自己害怕。
我不知道我們要逃避的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為何總有一批又一批的人拿著刀劍向我們沖來。我家是一戶普通農(nóng)家,一家只知道種田的莊稼人。在我模糊的意識里,爹在過去的六年除了鋤頭和鐮刀什么鐵器也沒拿過。
“還有兩里路,我們就可以安靜的休息一下啦。”爹遙望著遠處小王鎮(zhèn)的牌樓,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對我說,臉上還擠出一絲微笑。
我們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有吃過飽飯了,爹的體力已經(jīng)透支了,看他握刀的手微微顫抖,我知道也許我們堅持不了多久了。
“你們果然還是來了小王鎮(zhèn)!”三個年輕書生模樣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哈哈大笑道。
“還是被你們找到了,可是就憑你們幾個攔得住我嗎?”“報上名來!”爹的聲音忽然變得冰冷而鎮(zhèn)定。
“我們是武當三雁!”為首的青年大聲道。
爹漠然地搖頭道:“沒聽過,敢靠近我,我就殺了你們!”
“他要殺我們?”另兩個青年狂笑道,“你個破種地能動得了我們在武林俠少榜上有名的人一個手指頭么?開玩笑!”
“兒子,每來一批人都要記住他們的樣子,這就是壞人的樣子?!钡昧ξ樟宋瘴业氖郑従彽卣f。
“廢話??!”那三個惡人怒吼一聲就撲了上來。
爹一把把我推開,揮起手中的鐵刀就迎了上去……
戰(zhàn)斗很快就結束了,爹的身上留下幾道劍痕,地上多了三個死人。也許這些人很厲害,可是都比不過我們的莊稼把式。
爹轉身背起我:“來吧,兒子。我們要快,更壞的壞人就要來啦。”
就這樣,爹背著我來到了小王鎮(zhèn)。
天上的白云悠閑的游動著,街上的行人懶散的走著,這里就是小王鎮(zhèn),本來可供我們休息一宿的地方,現(xiàn)在爹說我們要趕快向下個地方趕,那里有我們的親戚。我呆呆的看著路邊的行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從前我眼里的世界是模糊的,現(xiàn)在我眼里的世界是暗紅的,那是老屋被焚毀時那沖天大火的顏色,那是娘親死時撒在我臉上的鮮血的顏色。
爹輕輕的嘆了口氣,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雖然連我自己也不明確自己在想什么。
忽然間我覺得好冷,我猛抬頭看見街道正中站著個和尚,一個穿著黑袈裟的和尚。爹也看見了,正撫摸我頭的手溢出了汗水,他很緊張,他雖然不知道到來的是什么人,但那些人的厲害他感覺得出來。
“南無阿彌托佛,施主,貧僧在此恭候?!焙蜕斜虮蛴卸Y。
“大師為何要趕盡殺絕?我們只是個鄉(xiāng)下人,和一個不懂事的小孩?!钡M量控制住自己的聲音。
“施主絕不只是個種地的,一個普通人不可能可以逃避得了我們的追捕達三個月之久?,F(xiàn)在還需我少林羅漢堂出手?!崩虾蜕械穆曇艉芷届o。
“我真的只是個種地人!大師可不可以告訴我,到底為什么要追殺我們?我身上有什么寶物嗎?若有我可以給你們!我們作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嗎?你能不能告訴我?”爹心里很委屈,逃亡三個多月,家毀了,娘死了,我們卻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這個街道上已經(jīng)沒有別的人了,一共十八個和尚,為首的就是這個黑衣僧人,每次都是這個樣子,從來沒有人來幫我們,逃了整整三個月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我們。所有人都是關門上鎖,好像我和爹是怪物一樣。其實我們也不知道該往哪里逃了,說是去大梁村,那里有我們的表親,可是真的有用嗎?
看看街上已沒有別的人,大和尚想了想,低聲說:“施主真的不知道?好吧,我提醒你一下。半年之前,你的公子看到了件不該看到的事?!?p> 爹苦笑著望了我一眼,看到的只是我茫然的眼神,他扭過頭對和尚說:“你可真會說,知道我的兒子從小就不會說話,現(xiàn)在把事情推倒他的頭上!”
“他是不會說話嗎?那為什么他比你還早的覺察我我的存在?即使他現(xiàn)在不會說話,說不定哪一天他又會了,難道要我們放過他?”
“大師,他只是個孩子……”爹一時間都說不出來了。
“怪只怪他看了不該看到的東西吧!布陣!”十八個和尚散了開來。
“我是個鄉(xiāng)下人,可我也知道少林、武當?shù)挠⑿蹅兪俏淞趾脻h,難道這就是你們和尚道士該作的嗎?欺負個小孩子,欺負無辜的老百姓!他看到了什么?不是傷天害理的事你們怕什么?”爹憤怒了,從小到大,清醒也好朦朧也好,記憶里爹從來沒有那么大聲過。逃亡的時候他沒有憤怒只有驚詫和害怕,娘死的時候他沒有憤怒只有無助和痛苦,他是個老實人,一個普普通通在鄉(xiāng)下種地的農(nóng)夫,在眼前這些不可一世,滿口仁義道德的人面前他已不知如何是好。
“兒子到爹背上來,逃了那么久了,今天這關也一定能闖過去!”爹矮下身子,把我背到背上。
一年來,每到危險關頭爹都會把我背起來,那寬厚的背脊是這個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貧僧在此,施主還想逃嗎?少林十八羅漢陣!”在和尚眼中,似乎這是很荒謬的舉動。
我不知道十八羅漢是什么,小時候娘對我說羅漢是菩薩派來保護我們窮人的,可是現(xiàn)在要殺我們的就是他們。從前一直以為和尚道士是好人,現(xiàn)在要殺我們的卻就是和尚和道士。少林武當?少林……武當……我狠狠地咬著牙。
我看不清楚爹和他們打的經(jīng)過,好像只是很快的一個過程吧,巨大的沖擊力讓我昏了過去,醒時我們已不在小王鎮(zhèn)了。
爹看我醒了,開心的哭了:“兒子,你昏了四天了,太好了,我知道你沒事的。無論什么困難我們爺倆都能熬過去的……”說著他放聲哭了出來。他剛剛打敗少林寺十八羅漢,擁有這樣武功的漢子卻哭得好像無助的孩子。
之后半個月,我們旅途很是清靜,沒有人追上來,但是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
這天他忽然對我說:“兒子,爹給你一樣東西,是你爺爺傳下來的給爹的?!?p> 那是一把匕首,上面有一個用刀的招式。爹說那就是他那天用來打敗少林十八羅漢的刀法。“天下的大俠都是狗屁!少林寺早晚會找上來的,再來的壞人爹不一定能對付了,說不定有一天你要靠自己?!彼幻婵人砸幻嬲f道。
我很想說你為什么不問我看到了什么,我很想大哭著撲到爹的懷里叫聲爹,可是嘴動了動卻什么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而我也真的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和尚說的那件事我還處于朦朧狀態(tài),基本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算不算遺言呢?以后的日子里爹很少和我講話只是默默的一遍又一遍念著娘的名字。爹本來就是一個莊稼人,逃亡生活逐漸要把他改變成一個江湖人,可是除了可能是家傳的武功外,爹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種地人。我不知道傳給爹匕首的爺爺是怎么樣的人,但我想我們這種人本就不該只是種地,不應該注定被人欺負無法還手!
我恨那些人!我看著那柄匕首,那柄赤紅色的匕首,用力地握著刀柄,握到我的手被鋒刃散發(fā)的殺氣震得一陣又一陣的疼……
前面是座雪山,爹好像說雪山的東面是大梁村,西面是大漠,翻過雪山也許就會安全了。我們已經(jīng)到了山頂,天上碧空萬里,面前卻有一排武林人等著,三個道士,三個和尚。
“施主,放手吧,交出這個小孩,自廢武功,我們以武當外院掌院的身份保證,網(wǎng)開一面放你去大漠?!睘槭椎睦系垒p輕的說。
爹慈愛的笑了笑,低聲對我說:“記得我的話嗎?打起來躲到一邊去,這里滿山是雪很容易逃,學會照顧自己?!?p> 然后他抬頭昂然道:“道長真是出家人!哪有父母舍棄自己的兒女的?少說玩笑話,我即使要去大漠,也是要自己走著去,決不用你們放,少林武當?那么多年的武林泰斗不過是個笑話!”
“清晨道兄,既然他執(zhí)迷不悟,那就由我明隱來對付他吧!”還是上次那個黑衣的和尚。
爹微笑著迎了上去,藍天,雪山,鐵刀,爹高大的背影構成了我永久的回憶。
戰(zhàn)局一開始就是漫天風雪!風呀……雪呀……冰雹呀……熱血呀……
我沒有照爹的吩咐離開,也許我天生就不是個聽話的小孩,也許我們家本就都流著這種血。我甚至到現(xiàn)在還沒有開口講過話,我從來沒有叫過他,不能就這樣走。
忽然我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劍影,那道陰柔和剛猛并濟的劍影!是的就是那道劍影揭開了我塵封的記憶,是那道劍影在衙門口殺了清譽滿桑梓的趙大人趙縣令。
趙君池大人是為民請命的好官,剛剛為了魏太師生辰綱的事情上書朝廷。就是這道劍影打破了我原本朦朧平靜的生活!武當俠少清晨道人的劍!
突然刀氣沖天,是爹的鐵刀!那一刀砍向了那個叫明隱的黑衣和尚,可是對方一共有六個人,鐵刀很快就陷入了重圍。
“你逃不了啦,你逃不了這少林武當合力的六合三生陣法!”那些白道英雄高聲狂叫。
可是爹發(fā)出了震天的長嘯:“破軍!”匕首上的刀式使出,那如怪獸一般的殺招接連砍翻四人!滿天都是刀影,滿山的飛雪化作刀風向清晨和明隱殺去!
“什么東西是我武當?shù)陌倌昝貖W兩儀劍的對手?”清沉趁著鐵刀還在明隱的心口里沒有拔出時刺入了爹的胸膛!
“爹……不!爹!”看著那道劍影沒入爹的身體,暗紅的世界一下子變得那么鮮明,滿天風雪的白色中我只看到爹體內(nèi)噴出的鮮紅的熱血,我竟然叫了起來,我……竟然真的叫出了聲來!
眼淚止不住的從眼中流出,滴到雪地上化作了冰珠。雖然聲音又澀又啞可是卻是我出生后的第一句話,我看到那一瞬間爹的眼中綻出了一絲冰花,我知道他聽見了。
清晨大口大口的吐著鮮血,搖搖晃晃的向我走來:“我武當?shù)膭Ψㄔ趺磿斀o你們?我們名門正派殺你們這些豬崽是應該的,該死的敢砍我七刀,我一劍就刺死你!現(xiàn)在我就把你的小崽子殺了!”
他一步一步的向我靠近,我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我知道沒有人會來救我,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救世的大俠,一年了從來沒有什么大俠,我只能靠自己,把苦澀的淚水咽下去,活著要靠自己。我袖中的匕首就在我的手里,我要等他靠近我,我不知道是否能傷害到他,但是我一定要等他靠近我。近一點,再近一點……
我看著劍從我的頭頂落下,我看著那劍鋒上的血滴滴下,那是我爹的血!那是和我一樣的血!劍已經(jīng)觸到我的頭頂,那劍尖搖擺不定可以看出它主人的虛弱,爹已經(jīng)重創(chuàng)了他,最后一擊要由我來完成。
劍從半空落下!我就地一滾,劍鋒在我的肩頭留下了深深的血槽,我的匕首已經(jīng)揮出,血紅色的匕首使出了鐵刀一樣的破軍殺法。
鋒利的匕首在清沉的腰際留下了不可愈合的傷口,血和內(nèi)臟流了出來。
為什么會死在小孩的手上,彌留之際清晨不甘地說道:“明門正派的子弟怎么會死在一家種地的人手下,我是俠少,我是武當俠少……”他死不瞑目。
看著滿地的死人,看著一直在保護我的爹的遺體,我想我已經(jīng)不再是個九歲的小孩了,而天地茫茫我竟無處可去!草草的用雪堆把爹一埋,我擦干眼淚,向雪山西面未知的大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