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
杯盞被顫抖的放回了案幾上,徐元柏咳的昏天黑地,好在蕭恪和幾位后輩上來為自己順好了氣,他緩了一緩,伸手接過面前一杯重新沏好的茶:“多謝?!?p> 抹了把胡子,才感覺自己好多了。
“徐公可是感覺如何?”
徐元柏一擺手:“沒……”
剩下一個字卻噎在了嗓子眼里。
東方瑤正接過他喝過的空茶杯,在徐元柏面前盈盈立著,關心之意從她緊皺的眉頭的上便可以看的出來。
徐元柏緩緩嘆了一口氣:“孩子,年輕自然是氣盛!”
東方瑤一愣,這話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說自己難堪大任么?
“只是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折騰到那時候了!”
徐元柏眼中似有贊賞的目光:“東方瑤,今日你敢說出來,便是你有能說的本事,然能說不是本事,能做才是本事,今日我來問你,你可能做?”
原本以為鋒芒畢露的自己不會立刻得到這些老資歷學士的認同,本來都已經做好了抵抗到底的準備,卻沒想到,竟然還會有人承認自己……
東方瑤忍不住鼻子一酸,這個面目清矍的老人,生的慈眉善目,如果自己的祖父的在世,怕也是徐元柏這樣的疼她愛她的爺爺吧?
于是她鼓足勇氣,堅定而倔強道:“我能!”
徐元柏大笑,仿佛剛剛完全沒有被嗆到那狼狽的樣子,反而眉目舒展,看著東方瑤:“你這小丫頭倒是膽子大,只是我徐某也是堂堂翰林院學士,豈會這么簡單就被你收買了?”
他這話說的幽默,實際尖銳,就連趙建本也有些看不下去,皺眉道:“徐老兄,你這不還是在刁難人家么!”
“非也非也,老夫也沒那么難纏,倘若有上好的酒水,倒說不定能勉為其難!”
酒?
東方瑤失笑,正待說一句,忽聽門外另一聲音清朗傳來:“那么,上好的石凍春,徐公可要嘗嘗?”
阮郎歸歌舞坊。
熱鬧的兩層小樓上,數十位年輕美貌的胡姬身著紗羅錦的裙子,頭上帶著綴有珠子的織成番帽,紫色的紗衣隨著她們的動作而擺動,鈴鐺聲清脆。
胡琴悠揚,席間不斷有人來回的遞酒,就連食案上的食物都顯得隨意,然勝在花樣巧妙,因眾人酒興正酣,是以人人都沉醉其中。
這番宴會自然與平常設在酒肆和青樓楚館的不同,胡姬跳完舞,并沒有做出些什么引人遐想的動作,她們不過是彎腰作禮,方才退了下去。
李懷睿端起一個狩獵紋簡腹高足杯來,看著清澈酒水中的自己,不免皺了眉。
只是愣神片刻,旁邊便有幾人爭著來給他獻酒。
他眼皮抬也不抬,重新倒了一杯酒,蘸甲后方才飲下。
正思忖著,忽聽有女子的嬌笑聲傳來:“諸位郎君,喝的可還盡興?”
一個身著翡翠色煙羅開胸衫的女子娉娉婷婷的走了進來,容長臉,胭脂色般的容顏,身后卻跟了一個十分年輕的少年。
李懷睿只看到他穿著一件繡著寶相花的淺綠色圓領長袍,然而當目光移到她臉上的時候,卻是呆了一呆。
和大多數女子不同,東方瑤的生的是一雙修直的長眉,這修眉如黛襯著一雙眸子清澈如水,嘴角含著淡淡的笑意。
李懷睿心中柔柔一動,不過片刻,卻又帶上了幾分無奈。
東方瑤笑著上拱手一禮:“諸位郎君?!?p> 座下諸位自然是大眼瞪小眼。
李懷睿笑著搖頭:“你這丫頭,穿成這樣,莫非還真要和我們一同行酒?”
東方瑤微微一笑,將眾人神態(tài)反應盡收眼底,揮袖坐下,反問:“怎么,郎君莫非會不同意么?”
“并非是我不同意,只是我怕你受不得罷了?!崩顟杨o奈道。畢竟在李懷睿眼中東方瑤再怎么不肯服輸,到底也是個柔弱的女子。
“哎呀,這位郎君,莫要如此早下結論?!蹦秋L情萬種的娘子嫵媚一笑,行了一禮:“妾名胭娘,是諸位郎君今日的酒糾?!?p> 徐元柏眉毛一挑,笑的風流倜儻:“原來你就是胭娘!”
東方瑤嘴中一口酒差點吐出來,然而看去,徐元柏眼中并無其它意思,只是單純的贊賞而已,于是也定下心神來。
胭娘低眉淺笑:“胭娘才識粗鄙,還望諸位郎君不嫌棄才好。”
話剛說完,便一揮手,立時有兩個婢女端上來一個春凳和一個琵琶。
胭娘便坐下,首先彈起開場的曲子來。
李懷睿見對面的東方瑤倒是優(yōu)哉游哉,在這么多人面前倒是沒有半分赧然,便坐近了些,低聲道:“瑤兒,你不會是在玩笑吧?”
東方瑤笑道:“殿下,東方瑤可不會說半句虛言?!?p> 看著她自信的笑意,李懷睿還是忍不住有些懷疑。
雖然他一向知道東方瑤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可是畢竟席間都是些男人,難得有個胭娘,卻也是風塵女子,怎能與她并肩而立,不免猶豫起來:“我瞧著不妥,你還是回去的好?!?p> 原來李懷睿就是借機要請這些學士來飲酒赴宴,不過是要他們不要再為難東方瑤罷了,可是貌似東方瑤并不需要,于是他糾結起來。
“郎君莫要瞧不起人。”
東方瑤小聲的在李懷睿耳邊說,然后竟帶著笑意站了起來,離開坐席,向著一側走去。
先是走到徐元柏面前,對著徐元柏一拜,笑道:“徐公若是不嫌棄,可否飲下這杯賠罪酒?”
徐元柏倒是很可愛的捋了捋胡子,挑眉:“你哪里有罪,我何須飲酒?”卻是不想為難她。
東方瑤卻笑笑:“奴不識大體,言語之間曾冒犯徐公,還望徐公莫要推辭?!?p> 言罷將杯中濁酒一飲而盡。
徐元柏笑意一滯,目瞪口呆。
東方瑤走到趙建本面前,同樣身邊奴婢斟好一杯酒,敬上:“趙公,可愿意喝下這杯賠罪酒?”
趙建本抬起眼皮來看了東方瑤一眼,不動聲色的喝下一口自己杯中的石凍春。
悠悠道:“有酒無詩,何來誠意?”
盡管是笑著的,但是東方瑤仍然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幾分挑釁。
瞧了瞧四下看熱鬧的眼神,東方瑤盡量讓自己忽略,她不過略作思索,微微一笑。
“翠幕珠幃敞月營,金罍玉斝泛蘭英。歲歲年年常扈蹕,長長久久樂升平?!保ㄗⅲ?p> 一字一句,如珠玉鳴脆。
趙建本一愣,卻見東方瑤已經向著自己行完一禮,向著別處走去了。
他不由得打量眼前這個少女,不算很高的個子,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光景,自己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家里被老爹追著打著念書呢……
可是誰給她這樣的勇氣!
莫非就是因為她是皇后身邊寵幸的婢女,所以才如此大膽么?
“歲歲年年常扈蹕,長長久久樂升平。”
李懷睿心中默默地念著這句詩,實在是想象不出來,這竟然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做的。
雖然詩詞略顯稚嫩,可是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怕是也做不出來這樣的詩罷?
一曲《樂生平》散盡,胭娘收了琵琶,笑意掛在嘴角,拿起一個精致的骨瓷小杯:“諸位郎君,酒令這便開始?”聽到胭娘的聲音,東方瑤才轉過身來,沖她微微一笑。
真正的較量,其實才剛剛開始。
胭娘亦嫣然一笑。
“歲歲年年常扈蹕,長長久久樂升平……”
斜倚在窗邊,挑著簾子,李衡乾絲毫沒有感覺手臂有任何的酸疼,相反,心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疼惜。
一邊是長久升平,一邊出人頭地,自古高處不勝寒,既是矛盾的兩方,又怎會兩全?
盯著她模糊的容顏看了半響,心中卻如潮水般波濤洶涌。
他其實是懂的,真的。
只是,一直看不透的是你自己,瑤兒。
萬古長夜,今夜的長安,便如往常每個夜晚一般,沉默而靜謐。
————
注:文中詩節(jié)選自唐·上官婉兒《駕幸新豐溫泉宮獻詩三首》
那個,上架日期會再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