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至黃昏,落霞后入夜,門外喧鬧歸于寂靜。夏南雁握著隨身的佩劍,緊閉著雙眼,如安景行所言,不聽不看不出門,外頭的一切皆與她無關。及至明月高懸,夜風寒涼,安景行還是沒回來。他究竟還能不能回來······
門外陡然傳來一聲悶響,該是甚物件丟在地上的聲音。她湊到門前側耳細聽,隱約確有窸窣動靜,卻聽不真切,權當是風與落葉。不多時,那聲音再次傳來,她這一回俯身貼近了門縫兒,半邊臉頰都壓在了門上,便仿佛聽見有人喚“雁兒”。
那人喊得焦急,似乎也艱澀,一兩聲之后,復歸于沉寂。
睿王府上這般喚她唯有安景行。偏偏也是安景行,命她閉門不出,坐井觀天。
俄而幾聲凄慘痛呼入耳,刺得她心間一痛,登時顧不及許多推開門,只見安景行伏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唇角還依稀殘有血跡。
長劍自手中滑落,她幾乎忘記了如何走路,一步撲出去全是摔在人跟前也不覺得疼。
“王爺!”
安景行約莫還存有幾分意識,咬緊了牙關翻過身,僅含糊道了兩字:
“取針……”
“取針……對!針在背后!”
夏南雁一字不差記著月神說的話,只管野蠻扯開單薄的衣裳去尋那道銀針。竹屋纏綿之時她早已將安景行仔細看了一遍。他十分清瘦,脊背之上交亙數(shù)道傷疤,經(jīng)年未消。屆時只當昭王不得帝寵,平素少不得受罰;而今思來,或許那幾道最深的,該是為鬼域出生入死留下的。
陳瑰月施針手法與鷹揚如出一轍,皆是深埋于皮肉之下,表面瞧不出端倪。夏南雁只記得其臨走時提過針在背后,登時慌了神,唯有食指一寸一寸胡亂摩挲尋找。
安景行已無甚氣力支撐,意識消弭之間強自將手掌按在地面狠狠剮蹭,先前結的痂豁開來,血肉崩裂混入泥沙,一時間疼痛刺骨,他便可清醒幾分,與夏南雁道:
“在后心!”
后心。夏南雁立時掌風催動一記重擊落下,銀針穿透皮肉飛射而出,落地叮當作響。
安景行這才如釋重負,緊繃的身體猛然放松,如一紙殘頁倒入她懷中。她報仇一般用力打在人背上,下一刻卻又將他抱得更緊,責道:
“你嚇死我了!”
“別動……”安景行倚在她肩頭皺了皺眉,喃喃道:
“容我歇歇。”
如是她便一動不敢動,縱是抽噎著鼻涕眼淚淌了對方一身也不肯稍擦上一擦。
直等到安景行主動握了她的手,方才開口道:
“外頭風大,你穿得單薄,我們進去說話罷。”
安景行似乎想著自顧起身,奈何用盡了周身力氣,換來的是更大的痛苦。夏南雁只管將人重量盡數(shù)壓在自己身上,半抱半推著給帶進了屋門,扶在榻上。
兩人相顧一眼,一個面色紙白提不起精神說話,一個哭得難以自已,雙眼通紅。分明是皇親國戚、功臣之后,眼下卻似一雙落難夫妻,橫看豎看全是狼狽。
安景行心中凄苦非常。他本來做好了一切打算,成婚之后,竭盡所能扭轉乾坤。卻沒料到安景云如此沉不住氣,一夜未歸,便要以此為由徹查他底細,打了個猝不及防。
成婚當夜他的新娘何其美麗,一雙眸子泛著欣喜的光,笑時眉眼彎彎,臉頰微微鼓起來香軟可愛,叫人忍不住想要一親芳澤。
哪成想不過三日,盡是哭哭啼啼的可憐模樣,再沒了笑顏。
他抬手想揩去對方臉上的淚痕,又怕掌心怖人的傷勢嚇著她。只好用不靈便的右手拍了拍她手背:
“不哭了。此事是我不好,往后我絕不再委屈你?!?p> “委屈我便委屈了,我怕什么!”夏南雁草草抹了一把眼淚,向他坐近了些,“我只求你想想成婚之時你許了我什么,一次一次只管拿性命作玩笑,我如何不怕如何不擔心!方才我若聽了你與那月神的鬼話閉門不出,豈非由著你身死院內(nèi)我卻全然不知!你那偌大個鬼域,他們且多來些人,我就將這睿王府給掀了,免教你……受這些苦……”
她說著愈發(fā)哽咽,哭得一發(fā)不可收拾,也不知是委屈還是真悲到深處,連嗓子都給哭啞了,直看得安景行心如刀絞。
他想了想洞房花燭之時自己說過的話,卻委實無甚印象。他大約也是那等背信棄義之徒,許了發(fā)妻的話都忘在了腦后。
見他許久未答話,夏南雁道是忘了,老大不樂意俯身湊到他耳邊,如那夜坐臥他懷里一般。抽噎道:
“我許王爺,不離不棄……”
他聞言釋然一笑,稍側了頭輕啄人面頰,頓時心安不少,溫聲道:
“本王定能百歲無虞?!?p> 夏南雁這時才吸吸鼻子勾了唇角,賴兮兮拱在人身邊躺下,牽過袖口擦了擦他臉上冷汗與血漬,心口一酸又要哭。安景行見狀忙道:
“可不準哭了,去替我打一盆干凈的水來?!?p> 夏南雁乖順點點頭,替他將手掌翻過來,輕輕呼了幾口氣,又用帕子包上,方起身去取水。
她縱然好舞刀弄棍,這等粗活卻從未做過。只為一盆水,倒是潑了自己一身。濕漉漉走到榻邊,安景行昏昏欲睡沒看出來,她便不言明,只尋了條新帕子沾水,仔細擦拭傷處。
依照常理這傷碰不得水,可這夜里拿不到酒,唯有先清洗一番用了藥,待明日天亮再做打算。
“我去劈了那銅盆,你怎地自個兒往火上撞?”
安景行聞言一笑,揶揄道:
“你再如此嘮叨下去,怕要成怨婦了。”
夏南雁不惱,只是默了半晌,道:
“不與王爺說笑,但有一問?!?p> 安景行見她鄭重其事,也斂了笑意,道:
“你問就是了?!?p> “五年之前你我相識,交情并不深。憑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抵命相救于我?”
“五年前在那陷阱中你救我于危難,五年后在前朝你救我于水火,我自然抵命相護?!?p> 夏南雁思忖許久不得其解,又朝他眨眨眼搖搖頭,托腮等著下文。安景行便繼續(xù)道:
“我若無你,如何在前朝立足?”
夏南雁忙追問:
“那五年前呢?”
安景行不慌不急,反手握了柔荑,悠悠道:
“你可還記得,那陷阱之中不知何處生出條毒蛇來,是驍勇英氣的夏二小姐,擋在我前頭斬了它?!?p> 夏南雁聽他如此說卻低下了頭,慚愧道:
“那……那是你赤手空拳,我手里提著家伙呢。”
“這便足矣?!彼f得認真,目不轉睛望著人眼眸,“世人在乎我的生死,你是第一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