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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與櫻花

第四十四章

刺槐與櫻花 楊允勇 5059 2018-09-16 06:04:46

  一個多月后,羅大槐收到櫻子從日本寫來的第一封信。信中說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各拿出了一筆錢,給他們買了一處大房子,一大家子住進(jìn)來都不成問題,他們在日本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家。

  她找到了工作,用不了多久便能還清家里的外債。學(xué)鋒和紅衛(wèi)暫時先上語言學(xué)校,日語過關(guān)后才能上正規(guī)的學(xué)校。她想他和家里的孩子們,也想小美姐,希望不久的將來能在日本團(tuán)聚。

  信的最后還戲虐地聲稱,他的那點小把戲已被她成功地識破,她正式宣布就地解散。

  看到此處,羅大槐忍不住哈哈大笑,正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燕子也由衷地開懷嬉笑,爸爸的周密計劃在媽媽的面前落空了。羅大槐讓燕子不要跟別人說,丟人。

  櫻子隨信還寄回很多照片,有居家的有游玩的。其中一張是房子的全景照,一棟黑磚灰瓦古樸的二層小樓,娘仨并排站立在院子中央,櫻子身穿素雅的和服,莊重典雅;學(xué)鋒身穿學(xué)生套裝,充滿朝氣與活力;紅衛(wèi)身穿兒童艷麗的和服,頭插鮮花手擎花紙扇,儼然一位卓然不群的小公主。

  羅大槐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的老婆和孩子。據(jù)櫻子在信中所說,她的父母和弟妹考慮到她孩子眾多,又習(xí)慣住在鄉(xiāng)下,才在郊外給她買下這處房產(chǎn)。一張家居的照片上,房間整潔美觀,娘仨正在包餃子,日式風(fēng)格的居所與中國飲食倒也相得益彰。

  羅大槐欣喜之余又黯然神傷。另有一張游玩的照片,羅大槐覺得是櫻子有意照給他看的。照片的背景是綠樹掩映的農(nóng)舍和整齊劃一的水田,綠油油的秧苗縱橫排列,櫻子和學(xué)鋒站在田埂上指指點點,田埂筆直平坦,確實沒有一顆雜草;近景是紅衛(wèi)蹲在小河邊用面包喂魚,紅鯉魚黃鯉魚個頭都很大,一群群圍繞在紅衛(wèi)的跟前。怎么會不怕人呢?

  還有一張照片比較特殊,是兩個孩子跟一個陌生的年輕漂亮的女人在盛開的櫻花樹下合影,照片后面歪歪扭扭地俏皮地寫著一行漢字:姐夫,我是佳子,您的小姨子,別說不認(rèn)識我哦!

  羅大槐覺得在給櫻子寫回信時有必要提醒她,不能什么話都對她妹妹說。他曾對櫻子說過姐夫小姨子半拉腚,那是哄她,讓她相信她的家人都活著。如果讓她妹妹知道,佳子會怎么看待他這個姐夫。

  孩子們爭相傳看著信件和照片,家中洋溢著別人家難以具備的特殊的喜慶氣氛。羅大槐孤獨落寞地來到院子里喂豬,神情呆滯地看著豬圈里兩只半大的黑豬爭食。櫻子寄回的照片帶給他強烈的視覺沖擊和心靈撞擊,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一種難言的挫敗感占據(jù)身心,即使當(dāng)年父親去世,小小年紀(jì)獨自扛起家庭生活的重?fù)?dān),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深感無能為力。

  一個多月以來,每當(dāng)院子里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他都會從睡夢中驚醒,恍恍惚惚地覺得是櫻子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站在他的面前面帶愧色地說:“哪里都沒有自己的家好。”他久久地坐在黑暗中,無盡的思念潮水般涌來,淹沒了沒有櫻子的日子,把他浸泡在妻離子散的凄涼中。

  即使劉小美把飯桌安放在他的炕上,讓他仍有一家之主的感覺;即使燕子讓大外甥大江搬過來跟他睡在一鋪炕上,每天晚上都跟長河過來陪他嘮會磕,他仍擺脫不了那種失去老來伴的孤寂感,常常是聽著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進(jìn)入睡夢中。他極不適應(yīng)沒有櫻子照料打理的日子,仿佛房子坍塌了半邊,他感覺不到家的存在家的溫馨。

  櫻子在信中聲稱他們在日本有了自己的家,那是他們的家,不是他的家,他明白以后必須強迫自己去適應(yīng)失去櫻子的生活。

  櫻子來信十多天后,學(xué)鋒也寫來一封信:爸爸,我不想再惹媽媽生氣了。媽媽為了護(hù)著我,剛到日本便跟姥爺鬧翻了,被姥爺趕出家門,寄住在小姨家里,最近才搬進(jìn)新家。媽媽太不容易了,為了供我和妹妹讀書,為了咱們家能夠團(tuán)聚,在醫(yī)院干最臟最累的活,伺候那些癱瘓病人。媽媽說,人要自立自強,不能老是依賴別人,姥姥一家給我們買了房子已是天大的情分,剩下的問題要靠我們自己解決。爸爸放心吧,我覺得我長大了,能保護(hù)好媽媽和妹妹。

  看了學(xué)鋒的信,羅大槐對家里的幾個孩子說:“以后你們可以不管我,決不可以不孝順你們的媽媽?!?p>  半年后,櫻子寄回第一筆錢,兌換成人民幣有一萬多塊。櫻子在隨后的信中作了具體安排:先把借親家的和小美姐的錢還上;兒媳婦預(yù)產(chǎn)期快到了,給兒媳婦留下兩千塊錢補充營養(yǎng),剩下的沒有多少由羅大槐自由支配,家里其它的外債再過半年也能全部還清。

  櫻子在信中抱怨,日本的物價太高,尤其是蔬菜和水果貴得離譜,一個蘋果幾塊錢人民幣,在家里能買一大堆;蕓豆二十幾根一小盒,也得幾塊錢;大土豆看都不敢看,家里喂豬乒乓球大小的土豆十幾個一盒,還得幾塊錢。如果像在家里的那個吃法,蘋果一人一個,蕓豆土豆燉一大鍋,吃也吃窮了。櫻子說把土豆蕓豆曬成干寄到日本,干海帶也可以,算上郵費也能省下不少錢。

  羅大槐直嘆氣,土豆蕓豆都吃不起,那是啥日子?看照片,那房子四周和院子里凈栽種些有名無實的花花草草,啥用不頂,不如刨了栽果樹種青菜。只是想想而已,他還不至于想成為別人的笑柄,那就按櫻子說的做,按季節(jié)把能曬成干的蔬菜都曬成干,由抗美一包包寄往日本。

  到了秋天,他到海邊買來海米蝦皮干魚給櫻子寄過去。櫻子來信戲稱他是合格的后勤部長,這多少讓他有了一點成就感,心理上獲得了某種平衡。他在前后院栽上各種果樹,希望有一天櫻子和孩子們回來能隨時隨地吃上新鮮的水果。

  三年后,當(dāng)羅大槐栽下的桃樹結(jié)下第一批果實,黃中帶紅的水蜜桃即將成熟時,櫻子寄來一封非同凡響的信,信中說趁著紅衛(wèi)放暑假,她要帶女兒回來。學(xué)鋒讀的是技術(shù)學(xué)校,想在暑假期間勤工儉學(xué),減輕媽媽的負(fù)擔(dān),這次不跟著媽媽回家。等以后正式參加工作掙了錢,他會自己回家看望爸爸。

  櫻子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婆婆說過的話:我要回家收租子了。

  毫無疑問,這同樣是一封標(biāo)有“羅大槐君親啟”字樣的信件。三年來,寫信成了櫻子樂此不疲的一大喜好,除了寫給羅大槐,還分別給兒子女兒羅杏和渡邊和美寫過信。在她回歸日本的那年秋天,寧靜眾望所歸地生下一個男孩,有了孫子后跟兒子媳婦通信越發(fā)地頻繁。不過,只有寫給羅大槐的信件上標(biāo)有“親啟”字樣,明確無誤地告訴兒女們無權(quán)閱覽。

  羅大槐看完這類信件馬上鎖進(jìn)箱子里,兒女們問起只說沒啥大事,都是一些家常話,然后趁著家中沒人寫回信,同樣標(biāo)上“野田櫻子女士親啟”字樣。

  三年來,羅大槐寫信的水平大有長進(jìn),平均半個月一封信,不會寫信也練出來了。一次櫻子來信說,她和父親和解了,每次見到父親都忍不住想把他中國女婿說他是日本貧下中農(nóng)的話告訴他。羅大槐回信說,你不怕把你爹氣成心臟病就大膽地說。

  遇上不會寫的字去問長河,長河不會刨根問底地追問老丈人的私事,不像燕子一直對媽媽寫給爸爸的信懷有濃厚的興趣。一次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燕子要求爸爸公開信的內(nèi)容,不讓看信簡單地說說信的內(nèi)容總可以吧。內(nèi)容更不能說,羅大槐支支吾吾推三阻四。

  一旁的寧靜冷不丁地小聲說了一句:“爸爸媽媽鴻雁傳情,一定是背著咱們偷偷地談戀愛。”

  談戀愛是下鄉(xiāng)知青帶來的一個新名詞,農(nóng)村叫處對象或是搞對象,羅大槐頓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如果不是粗糙黝黑,一張老臉真的沒處擱。的確,鎖在箱子里的信件中寫滿了思念的情話,露骨直白情意綿綿,好像是離婚后又豁出老臉重新搞對象。

  這封信的內(nèi)容倒可以公開一部分,櫻子無法確定具體的行程,只說了一個大概的日期和時間。沒法去接機(jī),燕子和寧靜只能掐準(zhǔn)回返的長途客車到達(dá)的時間點,天天到村口守望。羅大槐每天都會站在桃樹下焦急地查看,再不回來,桃子都要熟透落地了。

  這天傍晚,羅大槐果然在樹下發(fā)現(xiàn)幾個落地的桃子,都摔爛了。愣神的功夫,心中忽地涌起一陣躁動和慌亂,這種感覺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一個念頭猶如閃電毫無征兆地劃過腦際,難道就在今天?仿佛是為了印證他心中的預(yù)感,院墻外的大街上傳來女人們的歡笑聲,有燕子有寧靜有......沒等他完全反應(yīng)過來,忽地飛進(jìn)一聲尖叫:“爸爸!”

  羅大槐剛從桃樹下走到院子當(dāng)中,一個身穿連衣裙頭戴太陽帽的小女孩已飛跑進(jìn)來,雙腳一跳雙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頭大哭:“爸爸,我好想你。”

  三年不見,紅衛(wèi)個頭長高了體重增加了,長成有模有樣的大姑娘,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抱在懷里了。羅大槐輕輕放下紅衛(wèi),蹲下身子愛憐地端詳著白白凈凈漂漂亮亮的小女兒,擰了一把她那小巧的鼻子說:“快別哭,哭成花臉貓了。”

  紅衛(wèi)摩挲著爸爸下巴上的胡子茬說:“爸爸又老了?!?p>  櫻子在信中說過,她和孩子們出門說日語,關(guān)起門來說漢語,吃中國飯過中國人傳統(tǒng)的節(jié)日。小孩子適應(yīng)環(huán)境能力強,羅大槐一直擔(dān)心紅衛(wèi)會漸漸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母語。紅衛(wèi)的漢語仍很流利,可見櫻子所說不假,他欣慰地說:“傻閨女,爸爸不老你能長大嗎?”

  越過紅衛(wèi)的頭頂,羅大槐看見燕子和寧靜簇?fù)碇粋€女人走進(jìn)院子。一身藍(lán)白搭配的短衫套裙,挽著高高的發(fā)髻,白皙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珍珠項鏈,腳蹬半高跟的皮涼鞋,步態(tài)輕盈面帶微笑,依舊明亮的眼神癡癡地望過來,情更深意更濃。

  雖然每年都會有照片寄回來,四目相對時羅大槐還是被震撼到了,比走時年輕白靜有韻味,心里不禁一哆嗦,愣了片刻拉著紅衛(wèi)轉(zhuǎn)身便往家里走。才走了兩步,身后的櫻子叫到:“羅大槐,我千里迢迢地回來看你,你一點表示都沒有嗎?”

  在燕子和寧靜期待的目光注視下,羅大槐厚著老臉走到櫻子面前,鄭重其事地說:“熱烈歡迎國際友人野田櫻子女士來中國走親訪友。”

  櫻子優(yōu)雅地鞠躬施禮:“感謝大槐君的盛情,打擾了?!?p>  羅大槐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伸手抓起櫻子的一只手,在女兒媳婦的嬉笑聲中,一手拉著小女兒一手拉著老婆走進(jìn)家門。

  換上以前在家時穿過的衣裳,盤腿往炕上一坐,櫻子又變回曾經(jīng)的那個東北老娘們。后背背著春曉,懷里抱著三歲大的孫子,前后搖晃著說:“奶奶這次回來,是要把我的乖孫女寶貝孫子都帶到奶奶身邊,好不好呀?”

  話語中明確無誤地傳達(dá)出一個重要的信息,寧靜躲到一旁偷偷地流下幸福的眼淚。

  劉小美對櫻子說:“你這當(dāng)奶奶的可真有能耐。想吃啥,我給你做,今天你是客人。”

  櫻子說:“我想吃你做的手搟面,多切點蕓豆絲。不過,你心里不準(zhǔn)罵這個日本女鬼子又回來折騰我了?!?p>  劉小美笑道:“罵了三十多年,罵夠了?!?p>  羅大槐摘了一盆桃子,洗干凈端上炕,心疼而滿足地看著櫻子和紅衛(wèi)不再計較一個桃子幾塊錢,津津有味香甜無比地品嘗著。紅衛(wèi)吃完了一個又拿起一個,咬了一口對直愣愣地盯著她的羅大槐說:“爸,你老盯著我看干啥,有啥話直接跟媽媽說?!?p>  羅大槐說:“爸爸沒有話要說,爸爸就想好好看看我的寶貝閨女?!?p>  紅衛(wèi)不信任地說:“得了吧,你和媽媽都當(dāng)我啥也不懂。你三天兩頭給媽媽寫信,還標(biāo)上親啟字樣,媽媽看完直接鎖起來不給我和哥哥看。有啥話當(dāng)面說多好,除非怕人。”

  櫻子瞇著眼睛含笑不語,羅大槐尷尬得無地自容。燕子和寧靜心領(lǐng)神會地相視一笑竊竊私語,老兩口竟然做著同樣的事情,果然是在偷偷地談戀愛。

  晝長夜短,雖然有說不盡的話問不完的問題,孩子們還是默契地早早地散了,留給老兩口足夠多的時間耳鬢廝磨傾訴相思之苦。羅大槐擦洗完身子回到屋里,見櫻子坐在蚊帳里搖著蒲扇,穿著花花綠綠的內(nèi)衣內(nèi)褲,眼睛便有些花。一股股淡淡的幽香透過蚊帳的細(xì)孔飄出,刺激得他連打幾個噴嚏。他站在地上把頭伸進(jìn)蚊帳,瞪大了眼睛:“我的媽呀,哪里來的老妖婆?”

  櫻子用手中的蒲扇敲打了一下他的腦袋:“費什么話,快點上來交公糧?!?p>  夜深人靜,櫻子躺在羅大槐的臂彎里,羅大槐半欠著身子用蒲扇給她扇風(fēng)。三年來的等待期盼隔海相望已有所補償,唯一遺憾的是學(xué)鋒沒有跟回來。櫻子含糊不清地說:“你兒子跟同學(xué)一起去從事社會實踐活動,他同學(xué)的吸引力比你大?!?p>  羅大槐明白了,推推櫻子說:“你也不管管,他才十七歲?!?p>  櫻子說:“怎么管?人家有正當(dāng)理由。再說十七歲也不小了,跟女同學(xué)互有好感很正常?!?p>  羅大槐忽然意識到一個重大問題:“是中國女孩還是你們?nèi)毡九ⅲ俊?p>  櫻子反問道:“這個重要嗎?當(dāng)?shù)娜⒘巳毡九耍€有啥理由去管兒子?”

  羅大槐一時語塞無力反駁,他摸著櫻子變得細(xì)膩的手說:“是不是有很多日本老頭圍著你的屁股轉(zhuǎn)?”

  “那當(dāng)然,而且還是醫(yī)生教授級的。不過我對他們說,我有個中國農(nóng)民丈夫,雖然又老又黑又丑脾氣還很倔,而且還離婚了,可我總是忘不了他可咋辦?”櫻子并沒有說虛話,醫(yī)院里確實有個喪偶的老教授對她有好感,讓佳子遞過話,櫻子婉言謝絕了。

  羅大槐敲打了一下櫻子的腦袋說:“說你胖還喘上了。這次抗美他們一家過去,你別在醫(yī)院干了,他們年輕,讓他們多出力。五十多歲吃了一輩子的苦,該歇歇了?!?p>  櫻子說:“你能指望咱兒媳婦干我那樣的工作?我再堅持幾年,把燕子他們一家辦過去就了份心事了?!?p>  櫻子沉沉地睡去,羅大槐在黑暗中深深地嘆息不已。一個大老爺們幫不上一點忙,真的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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