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獻(xiàn)圖)
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四月,大內(nèi)正門,宣德樓前。
五娘和王希孟各手捧一卷畫卷,靜候內(nèi)侍通傳。
“王生,你可想好了?”五娘看著王生,略顯擔(dān)憂地問道。
“嗯,官家看了畫后,他一定會明白的?!蓖跸C蠄远ǖ攸c點頭,眼中是一片赤忱的家國情懷。
說話中,官家的貼身內(nèi)侍張迪小跑著來到五娘和王希孟跟前,道:“官家宣五娘和王希孟進(jìn)文德殿覲見。哎喲,我說王生啊,你這一出去,官家可是日盼夜盼吶,后來還是齊掌柜來報說你在齊云樓畫畫,官家才放下心來。如今你可算是畫完了,官家見了定然高興!”
五娘與王希孟對張迪道:“有勞張都知了?!?p> 三人進(jìn)了宣德樓后,一直往東面,走到了離修國史院不遠(yuǎn)處一個朝南開的小角門時,張迪指著正對面的文德殿道:“官家剛下朝,就催小的去接二位了。現(xiàn)下文武百官都已散了,官家就只留了蔡相公隨侍在側(cè)。二位跟我這邊來?!闭f著便引著五娘和王希孟朝文德殿走去。
一進(jìn)殿內(nèi),五娘和王希孟向官家趙佶行禮問安后,便獻(xiàn)上了那兩幅畫卷。
趙佶心中大喜,等不及內(nèi)侍遞上,親自上前接過畫卷。笑道:“王生啊,這幅千里江山圖你可是畫了近半年之久,朕甚是期待!”說著,又看向五娘手中的畫卷,“可是分了上下兩卷?想來是我大宋萬里河山,一卷難以描繪,無妨,無妨!”
王希孟不置可否,默默上前將千里江山圖置于案桌上,緩緩打開。
只見畫面上峰巒起伏綿延,江河煙波浩渺,山間高崖飛瀑,另有房舍屋宇點綴其間,綠柳紅花,長松修竹,景色秀麗,曲徑通幽。山水間野渡漁村,水榭樓臺,茅屋草舍,水磨長橋各依地勢、環(huán)境而設(shè),與山川湖泊相輝映,真真是氣象萬千,壯麗恢宏。
趙佶驚嘆道:“真乃孤篇橫絕之作?。⊥跎?,你如此精進(jìn),朕心甚慰?。 ?p> 蔡京亦被王希孟的畫作傾倒,附和道:“王生真是不枉官家悉心教導(dǎo)??!”說著,只見他不由自主地湊近了畫卷,“官家您看,這畫開篇便是高山之巔直入云霄,雄奇山崖屹然聳立,與遼闊的水面相接,其后丘陵連綿,崇山峻嶺,這番移步換景,堪稱是漸入佳境??!”
趙佶正如癡如醉地欣賞著畫卷,聽得蔡京這番點評,不住地點頭,望著五娘和王生笑道:“愛卿所言正是。今日正好五娘也在,不若我們一同賞畫,各抒己見,最后讓朕的愛徒來評判誰賞析得更妙,可好?”
眾人圍著案桌,細(xì)細(xì)地品鑒這幅千古青綠之杰作。
蔡京低頭賞畫之余,側(cè)抬眼瞧見官家似是已賞析完畢,便躬身道:“官家,且讓微臣來拋磚引玉罷。王生這畫,開首便是極妙,水與天之間遠(yuǎn)山模糊,更顯江面的遼闊無邊。而后,懸崖山路九曲盤旋,直通深林別院。您看這溪水山間不僅生長著青松常柏,而且還坐落著庭院樓閣。大橋橫跨江面,望之竟比城中的虹橋還要壯觀些?!?p> 趙佶聞言,很是認(rèn)可蔡京的說法,道:“不錯!畫面上江水浩蕩,浩渺天際,應(yīng)是南方水色;而群山起伏,危峰高聳,卻是北方山景。景色由平遠(yuǎn)、高遠(yuǎn)延伸到深遠(yuǎn),種種景象引人入勝??!”說罷望向五娘,“五娘,你也是頗通書畫的,此番王生的畫作,你有何高見呀?”
五娘笑道:“五娘雖一心向道,于這書畫之道,我是萬不及官家與大相公的。只是方才聽大相公說到這橋,五娘也有同感。這大橋之后便是臨江峰崖,既險峻又平緩,山勢由近及遠(yuǎn),并向畫面左上方延伸,瀑布、廊橋、屋舍分布其中,并出現(xiàn)了許多小港,人物、漁舟、貨船行舶江面,沿岸青綠田野,村莊座座,瞧著倒像是汴河邊上的熱鬧生活景象一般呢。”
“五娘你還說自己不懂書畫之道,你這番賞析朕覺得甚合畫意,”趙佶順著五娘所指的地方道:“這山勢從平坦又轉(zhuǎn)向險峻,行人欲斷,四周寂靜,水面舟船零星。山村的房屋內(nèi),百姓依溪居住,這橫跨山間的攔水壩上,更是建造了水磨坊,朕仿佛看到了水輪轉(zhuǎn)動、百姓耕作的畫面啊!這些場景確是為遼闊的山色增添了生活氣息?!?p> “正是呢,這畫卷末端,又回到近景山岡,山勢由低及高,從平緩坡岸到起伏丘陵?!辈叹┲钢嬀砩系娜宋锏溃骸肮偌?,您看這亭中的人物,一襲白衣,衣褶飄逸,猶如謫仙。雖細(xì)小如豆,卻動態(tài)鮮明,看著倒像是王生他自己;江面清澈如鏡,漁舟游船蕩曳其間,近山秀麗,遠(yuǎn)山巍峨,江面由近至遠(yuǎn)不舍晝夜而連綿不絕,江水浩渺,開闊千里,境界雄奇壯闊。至最后孤峰突陡起,直刺長空。當(dāng)真是擔(dān)得起千里江山圖這個名字?。∠C线@畫,恰如我大宋的萬里錦繡山河?。 ?p> 蔡京這番話,真是說到趙佶的心坎上了!趙佶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這圖雖咫尺,卻有千里之趣,一點一畫均無敗筆,遠(yuǎn)山近水,山村野市,漁艇客舟,橋梁水車,乃至飛鳥翔空,細(xì)若小點,無不出以精心,運以細(xì)毫。往昔朕作的畫,每每與愛卿的字最是相得益彰。此番愛卿便也替希孟這畫題上幾個字,日后也好叫天下人知曉!”
“臣遵旨!”蔡京言罷,便在千里江山圖上題跋:政和三年閏四月八日賜。希孟年十八,昔在畫學(xué)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shù)以畫獻(xiàn),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jìn)。上嘉之,因以此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五娘看著蔡京的題跋,心中不禁暗暗嘆道:這字疏朗清勁,墨韻流暢,確實與這畫相得益彰。蔡京能得官家如此信重,盛寵多年,除了他的政治才能,恐怕最得官家圣心的便是他書畫上的造詣。因著他“崇寧興學(xué)”的倡導(dǎo),官家如今愈發(fā)地借政務(wù)之名沉迷金石書畫之樂,希孟此番想以畫道勸諫,怕是……
五娘望向捧著畫卷侍立在側(cè)的王希孟,眼中滿是擔(dān)憂。
果然,趙佶一見這題跋,大喜道:“朕萬機(jī)余暇,惟好書畫耳。這書畫一道上,能得兩位愛卿,朕心足矣!希孟,快些將那下卷也呈上來。”
王希孟上前,毅然地攤開了畫卷,跪在趙佶面前,高呼:“請官家圣鑒!”
“王生你這是……”趙佶見王希孟突然如此反常,大為驚訝。低頭一看畫卷,與剛才的青綠山水畫截然不同,畫卷上只見白骨累累,餓殍千里,甚是駭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幾步,蔡京忙上前扶住官家。
蔡京怒道:“王希孟,你這是何意?”
王希孟滿是憤慨地瞪向蔡京,站起來指著畫中的白骨,高聲道:“官家,畫中的餓殍千里,便是學(xué)生此番外出游歷采風(fēng)所見之場景。政和二年,黃河下游河水溢岸,河?xùn)|平原大鬧水災(zāi),百姓流離失所,餓殍千里,人皆易子而食。福建上杭、武平等地也多有天災(zāi),敢問大相公,這就是你口中的天下太平、豐亨豫大?”
“你……”蔡京一時語塞。饒是他縱橫官場多年,也斷斷沒想到,一個圖畫院小小的待詔,居然敢當(dāng)著官家與他的面質(zhì)疑朝政!他小心翼翼地望向官家,一時間還沒能揣測出官家的意思。
趙佶沉聲道:“蔡卿,希孟所言,可是真的?朕記得去歲你并未呈報過天災(zāi)的事宜,倒是各地時有祥瑞之兆報至京師,是也不是?”
蔡京聞言一震,忙跪下叩首,辯解道:“是!官家圣明!去歲黃河下游確有小范圍的決堤,但當(dāng)?shù)毓賳T很快便疏通了河道,兩岸百姓也得到了妥善安置,臣因……因籌備艮岳開工的事宜,未能及時奏報,請官家賜臣疏忽之罪?!?p> 五娘聽到這話,知道蔡京這只老狐貍在避重就輕了。這會子把艮岳的事情牽扯進(jìn)來,官家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唉,王希孟這滿腔赤忱,恐是要落空了!他年輕氣盛,朝堂之事如何能斗得過蔡京?
五娘雖無意干涉朝政,卻憐惜王希孟一片忠君愛國之心。正想出言替他辯解幾句,卻聽見王希孟又正聲道:“官家,我既有幸得您親自指點,手上這支筆,除了畫魚鳥花石,更應(yīng)該畫出我大宋社會真實的面貌呈現(xiàn)給您。官家要大宋的千里江山圖,但須知,這千里江山是大宋萬民之江山。大相公方才以‘疏忽之罪’推脫,學(xué)生倒想問問,如今各地百姓因花石綱而民不聊生,餓殍千里,這樣的千里江山是官家您想要的嗎?”
趙佶見王希孟言辭如此激烈,心下已是大為不悅,冷聲道:“王生,你這般,便是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