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炙熱的吻又要落下,突然間一股極其陰寒之氣鋪天蓋地而來,四周圍的溫度仿佛降至零下幾十度,冰凍了所有的動作,就像有成千上萬個鬼魂圍著他們呼著陰氣。
朱顏瞪大著雙眼,看著幽夜的身影從黑霧中由淡轉(zhuǎn)濃,逐漸成為人形,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他胸前妖冶艷紅的幽冥花,充滿煞氣的藍(lán)眸隱隱有紅光閃現(xiàn),陰森森怒視著寢榻上仿佛被時間靜止了的兩人。
藍(lán)眸血光閃現(xiàn),幽夜意念一動,朱顏“咻”地從玄燁身下平空滑出,穩(wěn)穩(wěn)落在了幽夜懷里。
時光瞬間重回流轉(zhuǎn),玄燁重重摔落榻上,卻并沒有醒來,反是沉沉睡去,如昏迷一般。
朱顏回頭看向熟睡的玄燁,聽到幽夜一聲冷哼后,尷尬回過頭,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在他轉(zhuǎn)眼的瞬間,窗外似乎有一雙嗜血紅眸一閃而逝,就像是……幽夜的眼神!可是幽夜明明就在自己身邊,難道真是產(chǎn)生錯覺了?朱顏偷偷看向幽夜,見他并沒有任何異狀,也就收起疑問,隨他消失在夜色中。
藏藍(lán)的星空下,幽夜擁著朱顏傲然站立在宮中最高一處宮檐上,涼風(fēng)刮著他們的臉,長發(fā)飛揚。
朱顏蹙眉忍受著凝固在周圍的血腥味,幾次張口欲言,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地嘟噥了聲:“謝謝。”
幽夜藍(lán)眸微動,沒有搭話。
成群的人面鳥在他們頭頂默默盤繞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圈。
他們就這樣沉默地站著,朱顏知道自己掙脫不開幽夜的懷抱,也就無奈地隨他抱著了,默默無言,直到入了深夜,再也抵擋不住洶涌的困意,竟然依偎在他懷里沉沉睡去。
醒來時,睜眼一看,依然如往常一般安好躺在自己的寢榻上,身上還蓋著溫?zé)岬闹旒t織錦繡緞錦被,往旁看去,不見玄燁的身影。
宮棠咋呼的聲音在屏風(fēng)外響起:“主子醒了?可要起身洗漱?皇上早已吩咐小廚房給您備好早膳了?!?p> “唔?!敝祛佔?,“皇上走了多久了?”
宮棠低頭近前將兩頭紗幔收攏在金鉤上,笑意盈然:“皇上早上朝去了,見主子睡得深沉還囑咐奴才們千萬莫要吵著您呢!就是……就是……”
朱顏下榻,雙手習(xí)慣性擋住宮棠要為其穿鞋的動作,自己隨意趿拉著便站起往外走去,無奈道:“黑著臉?”
宮棠一怔:“主子怎的知道?莫不是……”一臉緊張起來,“主子又惹皇上生氣了?”
朱顏撇撇嘴,未做答話。
圓月正捧著一四四方方的檀木盤子走進,見朱顏只穿著單薄寢衣,忙的放下盤子去一旁的檀木衣架上取下一件常服。
朱顏拿過自己穿上,動手扣著繁瑣的盤扣。宮棠早已見慣不怪,倒是圓月平時還未曾近身服侍過朱顏穿衣,一下子便呆住了。
宮棠撲哧一笑,“姑姑看傻了吧?咱們主子啊就這脾性,說這叫……叫什么來著?是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話兒啊奴才還真沒聽過?!?p> 圓月一聽,卻更傻了。
朱顏側(cè)頭看了圓月一眼,又從圓月手上拿過絳紫碎花對襟坎肩套上,好笑道:“別傻站著呀,”瞅了瞅朱紅盤子上的藍(lán)面冊子,“大早上的,哪來的冊子?”
圓月訕訕一笑,回道:“這是今次八旗秀女的名冊,戶部剛剛呈上的?!?p> “唔?!敝祛伩酆米詈笠活w白瓷盤扣,并不打算去看那名冊,只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懶懶道:“本宮餓了,傳膳?!?p> 圓月和宮棠偷偷對視一眼,圓月依舊有些傻眼,宮棠則笑嘻嘻應(yīng)著傳膳去了。用膳完畢,小信子抱著一小竹筐子進來,里頭裝著的也不知是什么果實。
“主子,皇上又賞了好東西下來了,廣東上貢的化州橘紅,鮮得很……”
才走到外室,話未說完,安德三尾隨其后,一把拎起小信子耳朵數(shù)落了起來:“小兔崽子,你猴急個什么勁兒?沒瞧見那筐子還沾著泥呢?有你這樣兒伺候主子的嗎?這么些年了,回回都不長記性!去去去,拎回去扒拉干凈了,找個瓷盤子盛好了再端進來?!?p> “痛……痛……師父您給輕著點兒??!”小信子吃痛又不敢大聲喊,給趕鴨子似的轟出去了。
內(nèi)室的人隔著簾子雖沒瞧見,但也都清清楚楚聽見了,一時滿屋子都是忍笑聲。朱顏面上也浮上一絲笑意,接過圓月遞上的白絲帕擦了擦嘴角,朝外道:“小三子,進來。”
“嗻,皇后主子?!焙熥哟蜷_,安德三躬著身子進前。
朱顏道:“本宮這兒沒什么事兒了,你們倆下去打點選秀事宜吧,秀女們不日便要進宮了,萬事都要打點好了。”
“是,皇后主子?!眻A月攜著宮棠退下。
待其二人走遠(yuǎn),安德三微抬頭,低聲問道:“主子可是有事兒吩咐奴才?”
朱顏點頭,端起身旁一盞溫茶遞了過去:“你喝喝看。”
安德三一慌:“奴才不敢?!?p> 朱顏瞪著眼:“叫你喝你就喝?!?p> 安德三這才小心翼翼雙手置頂接過茶盅,磨蹭了好一會子才掀開茶蓋抿了一口。
朱顏挑著眉,“如何?可有嘗出什么異味兒?”
“異味兒?”安德三眨眨眼,回味著喉嚨里的茶香,“回主子,這茶香味怡人,入喉回甘無窮,哪兒有什么異味兒?”
“也對,”朱顏的手指在檀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若有所思,“若真能輕易嘗出什么怪味豈不是白費了心機?!?p> “主子……”安德三一個激靈,手中的茶盅差些摔了出去,“這茶……有古怪?”
朱顏眸底有冷色掠上,道:“皇上已經(jīng)把后宮所有的茶葉都換掉了,這一盅是僅剩的一點兒金鑲玉泡的,上上品,還是因為我愛喝,是去歲宮蓮給藏著的,”自去墻邊柜子里取出一巴掌大的白瓷罐子,取了些許茶葉出來用絲帕包好了遞給安德三,“小心藏著。太醫(yī)院也沒咱的什么人,唯有孫之鼎是太皇太后的人,還算可靠,但是這事兒卻也不能吹到太皇太后耳朵里去,你想個法子,把它送出宮交給明珠大人,請他找人好好驗驗這里頭有什么名堂。”
安德三頷首,小心塞入袖中暗袋,道:“奴才早些時日就在尋思著皇上為何要將宮中所有茶葉都換了呢!原先的可都是些好茶,也不見壞了的,如今主子這么一說,奴才卻省得了。
朱顏道:“茶葉要盡快查出,卻也別忘了鉤吻花那事兒,你可是查了好些個日子了,愣是什么也沒查出?!?p> 安德三頭垂得更低了:“奴才一直暗中查著呢,可就是什么線索也沒有,請主子饒恕奴才無能?!?p> 朱顏擺擺手,柔聲道:“我早說過是人家狐貍尾巴藏得深,怪不得你。越是藏著掖著越有古怪,你也加把勁兒??!”說著一聲短嘆,千頭萬緒的,頓時覺得頭疼得很,“眼下選秀在即,又牽扯到慧妃,太皇太后有懿旨下來,為了慧妃腹中龍?zhí)ィ4饝?yīng)的命案只能暫且擱置了?!闭f是暫時擱置,可是照太皇太后的意思就是要他息事寧人,玄燁也未再提及此事,明擺著就是要他就此收手。也是,慧妃身懷龍裔,昭嬪身后又是遏必隆,再有,新人即將入宮,一個小小的答應(yīng)又算得了什么呢?
安德三自然是都明白其中的利害,并沒有多問些什么,只順從應(yīng)下了。主仆二人再絮叨些旁的閑話,因榮貴人來請安,安德三便退下了。
方入初冬,瑞雪遲遲未下。玄燁已接連十日未曾踏足后宮,就連坤寧宮也不曾踏進半步,期間大封后宮的圣旨一下,大量賞賜物什便源源不斷充入東西六宮。咸福宮昭嬪晉昭妃,鐘粹宮榮貴人晉榮嬪,延禧宮平貴人晉平嬪,長春宮藍(lán)常在晉藍(lán)貴人,就連永壽宮原需禁足一年的章佳氏敏答應(yīng)亦被解除了禁令,雖未恢復(fù)位份,卻也能得到些微賞賜。
待各旗入選秀女一一受了正兒八經(jīng)的封賜,天已經(jīng)愈來愈冷了。眾秀女的位份一曉諭六宮,后宮再難以平靜。鑲黃旗人,輔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嫡次女,鈕祜祿靈毓受封錦貴人,隨昭妃入住咸福宮,鑲黃旗人,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佟國維之女佟佳錦書,因是玄燁生母的嫡親侄女,故一中選便封嬪,是為懿嬪,入主承乾宮,郎中索爾和之女,容若之堂妹葉赫那拉容惠受封惠常在,隨懿嬪入住承乾宮,漢軍正藍(lán)旗,知縣之女蘇想容受封顏貴人,隨慧妃入住鐘粹宮。
是日清晨,玄燁剛下朝,和明珠正在上書房中議事。梁九功呈著繪有金龍的朱漆盒,盒中央是一全黃釉湯盅,蓋子一打開,溫暖的熱氣和燉品的香味立即飄揚而出。
“皇上,今兒個是鯊魚皮雞汁兒羹,小信子剛從坤寧宮送過來的,這會子不涼不熱,剛剛好,皇上可要嘗嘗?”梁九功一面說著一面將朱漆盤上的銀牌放入湯羹中,照例取出盯著看了會兒,見無恙后才把瓷勺放入羹中,放心地躬身退至一旁。
玄燁面容頗有些憔悴,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道:“先擱著吧?!?p> 明珠抬頭看了一眼玄燁,隨即又低下頭去:“皇上瞧著面色不甚上佳,可別是累著了?!?p> 梁九功忙著接話:“大人說的是呢,可不是嘛!皇上這幾日頗有些倦怠,胃口欠佳,鮮少能用進些膳食,只有皇后娘娘每日差人送來的湯羹才能真正用上幾口,奴才擔(dān)著一顆心又怕惹皇上煩心,這才沒能說出口?;噬?,龍體為重啊,奴才傳御醫(yī)給您把把平安脈可好?”
玄燁搖搖頭,瞪著梁九功:“不必了,朕還年輕得很,哪兒有你說的這般無用?成日里絮絮叨叨的,不就是因為朕吃得少嗎?朕吃就是了!”說罷賭氣似的扔下手中的折子,拖過朱漆盒,有一下沒一下地吃起來。
梁九功低著頭,偷偷笑著。明珠看著玄燁孩子氣般的吃相,嘴角也是有些上揚。玄燁將就吃了幾口便不愿再吃了,從梁九功手里接過明黃絲絹擦擦嘴角,抬頭看著明珠的笑容,頓覺有些晃眼,“明珠長得就是好看,笑起來的時候更好看了。”
明珠一愣,臉微微紅了,訕訕道:“皇上就別拿奴才尋開心了?!?p> 玄燁哈哈笑道:“惠常在年紀(jì)雖小,但出落得也很有你幾分俊模樣,待來日長成了定是個美人坯子?!?p> 明珠淡笑如春風(fēng):“常在得幸入得皇眼,是納蘭一族的榮耀,愿只愿皇天護佑,得?;莩T谝簧部禑o虞。”
玄燁笑道:“自然是會安康無虞的,你別看她如今年紀(jì)尚小,但卻十足十有你們?nèi)~赫那拉氏的蔚然之風(fēng),是足以擔(dān)當(dāng)?shù)靡弧荨值?。至于位份嘛……朕原想著封她為貴人,只是想到她年紀(jì)太小,便作罷了,反正日子還長著,也不急于這一時?!?p> 明珠道:“皇恩浩蕩?;莩T谀暧?,離家時還在她額涅懷里哭哭啼啼的,十足是個孩童的模樣,若往后有何失禮之處,還望皇上多多包涵?!?p> 玄燁拍了拍明珠肩膀,“朕知道,要你把疼入骨子里的親侄女兒送進宮里來你是萬般不情愿的,朕不是不知道朕的后宮和所有帝王的后宮無差,是個是非之地,饒是干凈無暇的玉人兒往這火坑里一跳,也會惹得一身灰,就連皇后也……”眸光一暗,和明珠對視著,彼此在對方的眼里捕捉到了一瞬而過的黯然,“明珠啊,你放心好了,只要惠常在德行如一安分守己,有朕和皇后在的一日,必會保她安康?!?p> 明珠感動至極,躬身便要行禮,被玄燁順勢阻止,“你呀,就不必多禮了,朕的兄弟姐妹不多,一直把你當(dāng)至親兄長,拋去君臣的身份不說,身為弟弟豈能不善待你這位兄長?再者說來,以你的能力魄力,當(dāng)之無愧?!?p> 明珠還是恭敬行了臣禮,溫順道:“皇上如此重愛,奴才必定不負(fù)如此隆恩?!?p> 玄燁托起明珠的手,半是責(zé)怪道:“有時候朕真是厭惡這重重禮節(jié)。罷了,你隨朕出去走走罷。梁九功,宮里頭的梅花開了沒?”
梁九功苦哈著臉:“哎喲我的萬歲爺,奴才都有十來日不曾去過坤寧宮了,奴才哪曉得??!”
玄燁又瞪著梁九功:“你這大膽的奴才,朕有問你皇后宮中的梅花嗎?明珠你聽聽,瞧朕把這奴才給寵的!這是在怪朕太久沒去看皇后嗎?”
明珠但笑不語。
梁九功又一聲“哎喲”,“奴才哪兒有這狗膽??!皇上莫非忘了,皇后初入宮時,您瞧著坤寧宮草木稀疏,便著奴才將梅園里的多數(shù)梅花移植到坤寧宮后院中,皇后娘娘愛惜,年年都著人仔細(xì)打理,如今這宮里頭可不就是皇后宮中的梅花方有看頭么?眼下才入冬,那梅花兒開沒開的奴才可做不了主哇,皇上既有這雅興,不如前往坤寧宮一看便知?!?p> 玄燁笑罵著指了指梁九功光禿禿的大腦門:“你這奴才!擺駕坤寧宮吧……”
坤寧宮小梅園中,朱顏正領(lǐng)著諸妃賞梅。北風(fēng)刮得還不算起勁,卻已有絲絲入骨的嚴(yán)寒。
院中遍植紅梅,已爭先綻放枝頭。一株株艷若桃李,燦如云霞,如一簇簇迎風(fēng)燃燒的火焰。她們或仰、或傾、或倚、或思、或語、或舞、或倚戲寒風(fēng),姿態(tài)萬千,千霜萬雪,受盡寒磨折,賴是生來瘦硬,渾不怕、角吹徹。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
景致再美,朱顏也是沒這個閑情雅致欣賞什么梅花的,大冬天的冷都冷死了,這幅嬌弱的皮囊手腳又冷透如冰,就算捂著湯婆子也難以抵擋從腳底直往上竄的冷意,還得虛掛著一張端莊賢惠的笑靨笑對諸妃,內(nèi)心早叫苦連天。
一眼掃過去,舊人新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大都巧笑倩兮,在冬日暖陽的照拂下,鶯鶯燕燕,相談甚歡。
自打絳云死后,慧妃便不再踏出鐘粹宮,明著說是為了養(yǎng)胎,實則內(nèi)情為何暗地里眾人無不猜測著,都心知與常答應(yīng)和絳云的死脫不了干系,只是沒人敢非議此事,隨著選秀的忙碌和新人充入后宮,也都淡忘得差不多了。選秀結(jié)束后,昭妃借著稱病由頭已多日足不出宮門半步,自然不在賞梅之列。平嬪及其他低位份妃嬪請安之后便已離去,故人群中只有榮嬪和藍(lán)貴人兩張熟悉的容顏。
懿嬪雖為嬪位,卻心知自己只是個新人,一身的行頭清減淡然,發(fā)上僅有一支白玉扁方并一支鵝黃色絨花,再無他物,身上也只是一月牙白鑲銀常服,就連腳上一雙緞面旗鞋也是一味的月牙白,襯得她整個人如白玉般清潤,頗有幾分脫俗的氣韻,和榮嬪的氣質(zhì)有些相像,只是眼底多少暗藏著些許決斷果敢,榮嬪比之更為超脫溫和一些,二人站到一處,很是賞心悅目。
簇動的紅云后頭突然冒出一顆稚氣傻笑的小臉蛋,被冷風(fēng)凍得紅撲撲的,手里抓著一枝開得正好的紅梅,猛地一下子跳到了懿嬪和榮嬪面前,大叫了一聲:“二位姐姐!”
懿嬪和榮嬪駭了一跳,看清來人,都吁了一口氣。懿嬪伸手捏捏傻笑著的小臉蛋,嗔怒道:“惠妹妹忒調(diào)皮了,當(dāng)心嚇著榮姐姐,叫人把你一張小嘴兒縫起來!”
榮嬪笑著牽過惠常在的小手,為她捻去掉落發(fā)上的紅梅花瓣,一分訓(xùn)責(zé)九分寵溺道:“瞧你這股子瘋勁兒,半點兒規(guī)矩都沒有,若是叫皇上看見了,像什么樣子。”
惠常在沖著榮嬪做了個鬼臉,“就是這個樣子!”
一時所有人都笑開了。
“聽聞惠常在的哥哥是皇上面前一等一的大紅人兒,才情過人,性情溫潤如玉,怎的做妹妹的身上竟找不到哥哥的半點兒影子?莫非你們那拉家的女子都是這般呱噪的么?”
眾人隨著這冷諷的笑聲望去,只見暗香浮動疏影橫斜之間,款款走出一抹深粉婀娜身姿,蘇繡錦緞袖口衣擺之上明紋繡著許多大小不一的彩蝶,隨著佳人的走動飄揚著,栩栩如生,與發(fā)云中的景泰藍(lán)蝴蝶簪相得益彰。正是遏必隆嫡次女,昭妃之妹錦貴人。
朱顏冷眼看著,嘴撇了撇,從圓月手中換了個暖的湯婆子往懷里一塞,嘟囔了聲:“你就不能多拿一個?”話沒說完,只覺肩上一重,一股熟悉的暖味撲鼻而來。一愣,往身上突然多了的黑狐領(lǐng)大氅衣看去,再往旁瞄去,刺眼的明黃騰龍下是一雙黃云緞勾藤米珠靴,一看便知識誰。一個“皇”字剛說出口就被玄燁輕摟著帶向一株大梅樹后頭,聚攏的紅云恰好將二人的身子隱藏起來。
玄燁對著朱顏做了的噤聲的動作,下巴往人群那邊橫了橫,示意朱顏靜靜看著。
“朕的妃子們常常都是當(dāng)著朕的面兒一個樣兒,背著朕又是一個樣兒,朕不拆穿她們,但是朕喜歡看她們表里不一的丑陋模樣,比看她們阿諛奉承舒坦多了?!彼穆曇艉茌p,有著淡淡的嘲諷和不明情緒的笑意。
朱顏不知怎的心里有點泛酸,側(cè)著頭認(rèn)真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突然覺得他是多么的孤絕。
感受到朱顏的目光,玄燁笑容變暖,蜻蜓點水似的在朱顏臉頰上啄了一下,笑道:“還好有你?!?p> 還好有我?只是這個“我”也不是那個“我”了,你會永遠(yuǎn)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這幅皮囊真正承載的靈魂吧?朱顏想著,卻笑不出來,順著玄燁的目光透過花間往那邊望去。
惠常在自小便是個聰慧的,自然聽出錦貴人言下之意,但畢竟年幼,不懂得隱藏自己的內(nèi)心情緒,小臉上立時顯現(xiàn)出對錦貴人的不喜,眉頭皺著,尚未全然發(fā)育好的小身子到底還是福了福,清脆童聲不卑不亢鏗鏘有力:“妹妹先謝過錦姐姐對哥哥的贊賞。明人不說暗話,姐姐實則不必拐著彎兒罵妹妹不知禮數(shù),姐姐有心教導(dǎo)妹妹,妹妹只會心存感激。只是我們那拉家雖比不得姐姐母家顯赫,卻也不是姐姐一介后妃女子輕易能評頭論足的,還請姐姐慎言。妹妹入宮前,阿瑪、叔父和哥哥循循善誘之音仍在耳際,都道身為皇妃應(yīng)謹(jǐn)言慎行,溫順恭良,切不可因一己之欲而言失于人,妹妹時刻記著呢,只是妹妹最大的毛病便是一高興起來便忘乎所以,難免好動了些,卻是改不了的,若擾了姐姐清靜,勞駕姐姐走遠(yuǎn)點,切莫因了妹妹沒了興致,那便真是妹妹的過錯了?!?p> 朱顏“噗”地笑了,這個有趣的小丫頭片子,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不就是想說“我高興干嘛干嘛,管好你自己吧,你要看不順眼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玄燁嘴角也高高上揚著:“到底是明珠的侄女兒,一樣的伶牙俐齒?!?p> 朱顏接口道:“一樣的真性情?!彪[藏的一句話卻沒有說出口:只是將來不知會不會毀在這個吃人的地方。
錦貴人氣得臉上厚厚的胭脂粉幾要崩裂開去,怒道:“小小年紀(jì)一張嘴兒倒是挺利索的,如此目中無人,本貴人為何不能教訓(xùn)教訓(xùn)你!”說著揚起巴掌便要狠狠落下。
“妹妹息怒。”出谷黃鶯般的聲音一響起,眾人仿佛心中一掃塵埃,寧靜了不少,錦貴人高高抬起的手正被一只纖細(xì)卻有力的手緊緊抓住了,順著手往臉上望去,那樣的一張臉令人無不瞬間窒息。
清麗不可方物。她細(xì)眉杏眼,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美極絕色卻不妖艷,身若柳姿卻透出剛強之氣,天然一股不俗英氣,全在眉梢之間。她含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看似一點也不費力地抓著錦貴人的手,卻能令其掙扎不開。
“惠妹妹才十三歲,年幼沖動自然比不得姐姐知書達理,姐姐出言教導(dǎo)兩句便是,適可而止方是聰明人所為,莫要驚動了皇后娘娘,若是娘娘以為姐妹們起了爭執(zhí)失了和睦就不好了,姐姐你覺得呢?”
錦貴人一張臉難堪到極致,怎么也掙脫不了顏貴人的手,由氣極漸漸轉(zhuǎn)為氣軟,一張濃妝艷抹的臉面仍是一味的飛揚跋扈,咬牙切齒蹦出一句話:“放手!”
顏貴人輕輕拍了拍錦貴人手背,溫聲道:“姐姐十指尖尖甚是好看,這么美的指甲可得好好兒護著,別是毀了,該心疼的。”說完抽回自己的手,紅花紫衣,淺笑如飴,俏生生迎風(fēng)而立。
錦貴人下巴高抬,瞪了惠常在一眼,回望顏貴人,言語之間卻也不再激烈:“顏貴人當(dāng)真是風(fēng)華絕代,原以為只是徒有一張好容色,不想?yún)s是個深藏不露的主兒,皇上到底是好眼色。只是……”涼薄語聲中難掩輕蔑,“你不過是不入流的漢軍旗,區(qū)區(qū)一介鄉(xiāng)野草莽出身還敢在這兒嘚瑟?是了,聽聞你阿瑪不過是個地方上的小小知縣,低賤如螻蟻,也不知是使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法子才把你送進了宮,你可否與我們說道說道?”
顏貴人聽其言語間辱及家父,眼中到底還是掠過怒色,末了還是不動聲色,溫言溫語只若捎帶涼意的春風(fēng):“妾只知道知縣亦是皇上的臣子,縱然再卑微不濟卻也是大清官吏,至于姐姐所言漢軍旗亦屬八旗麾下,妾往日雖身居閨中卻也知曉皇上向來重視滿漢一家,又何來漢軍旗不入流一說?如此說來,不知是妾所知有誤還是姐姐所言有差?”
一席話再度將錦貴人嗆得面紅耳赤,只是這次未等她發(fā)作,藍(lán)貴人已冷冷啟齒:“行了,一個個兒盡會逞口舌之能,都住了嘴吧,這是坤寧宮,不是你們自家后院,皇后娘娘寬和大度,你們卻一個個兒蹬鼻子上臉了么?”
眾人一聽藍(lán)貴人搬出皇后,饒是不忿如錦貴人也都噤了聲,冷哼一聲后便也不再言語。
玄燁和朱顏相視,后者撇撇嘴當(dāng)是不置可否。玄燁挑眉,猝不及防捏了朱顏臉蛋一把,換來一記白眼,反逗得他忍不住哈哈笑開了。
“誰?”笑聲引了不遠(yuǎn)處嬪妃的注意,聽是男子聲,不由警惕著望向玄燁和朱顏所在處。
明黃挺拔身姿牽著皇后的手信步走出,臉上始終掛著愉悅的笑容。
榮嬪先是一愣,旋即福下身去:“皇上萬圣金安!”藍(lán)貴人尾隨其后。其他妃嬪因是新妃,因玄燁遲遲未有召幸,雖然都有封號在身卻全都不曾近身見過玄燁,甫一見玄燁突然出現(xiàn),忙的行禮問安。
玄燁牽著朱顏的手始終不愿放開,目光只落在顏貴人一人身上,笑道:“都起吧?!?p> 錦貴人臉色再度變得難看,眉頭微微蹙著,內(nèi)心的慌張一絲也沒顯在麗容上,倒是笑得還算自然:“皇上什么時候來的?竟也沒聽奴才通報一聲兒,若有誰無意間沖撞了皇上就不好了?!?p> 玄燁恍若未聞,徑直對顏貴人道:“紫氣東來,顏貴人今兒個這身衣裳甚是好看,意頭好,襯得起你?!?p> 朱顏打量著錦貴人,本以為她會惱怒形于色,意料之外的是她的羞惱也只是在眼中一閃而過,平靜的面上竟再看不出任何異樣的情緒,和方才欲動手打惠常在的沖動蠻橫簡直判若兩人,如此變幻不定的人不免令人難以捉摸,與昭妃有相似之處又有著很大的區(qū)別。
惠常在臉上早已沒了不快,就好似方才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般,笑嘻嘻挽過顏貴人的手,“皇上,顏姐姐美極了吧?別說是男子了,就連我看了都想往姐姐臉上親上兩口呢!就是沾點兒仙氣都好。”
榮嬪趕緊給了惠常在一記眼色,小聲道:“惠妹妹別胡鬧?!?p> 玄燁笑了笑,終是放開朱顏的手,從惠常在手里拿著的那枝怒放紅梅折下兩朵連著的花朵,插在了顏貴人空蕩蕩的發(fā)云之中,“如此豈不更加動人?顏貴人閨名兒是叫想容吧?”
顏貴人有些受寵若驚,忙的福身:“多謝皇上賞賜,妾閨名確是蘇想容。”
玄燁細(xì)細(xì)打量著顏貴人艷壓群芳的絕世容顏,像是欣賞一件稀世珍物,“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好名字,當(dāng)真是人如其名,沒想到蘇令文采斐然,竟能養(yǎng)出這般有靈氣的女兒?!?p> 顏貴人的眼中隱隱浮動一絲不安,臉上微微紅了,輕聲道:“妾原是鄉(xiāng)野出身,卑賤實難登大雅之堂?!?p> 惠常在盯著顏貴人的臉傻傻看著,一時竟看呆了,“姐姐怎會卑賤?姐姐美得驚人,應(yīng)是仙女兒吧?”癡癡的模樣惹得眾人又是一陣輕笑。
玄燁的目光又落到惠常在身上,眼中多了一絲長兄待胞妹的寵溺:“容惠一晃眼也長這么大了。這才剛進宮,榮嬪溫婉端莊,性子很適合教導(dǎo)你,平日里跟榮嬪常來常往是很好的,”看向榮嬪,“只是容惠性子好動率真,你多擔(dān)待著點兒,別讓宮中禮數(shù)拘壞了她,回頭若是把她悶壞了,朕得上哪兒才能找到一個好妹妹還給容若?!?p> 榮嬪溫婉一笑:“皇上可別一味寵壞了她才好?!?p> 惠常在眼珠子一亮:“哥哥?皇上,哥哥可隨您來了?”小腦袋瓜子竟越過玄燁直往他身后望去,一見空空如也,難掩失望之情。
玄燁摸摸惠常在的頭,哄小孩似的:“去吧!去找梁九功,他知道容若在哪兒。”
“當(dāng)真?”惠常在小臉都發(fā)光了,急急忙忙欠身,道了句“皇上哥哥真好”便興高采烈哧溜出去找明珠了,也不顧身后服侍宮婢的叫喚。
一句無心的“皇上哥哥”卻讓玄燁有些失神,看著惠常在一溜便沒了影的地方有些微出神,搖頭苦笑道:“還和幼年一樣,當(dāng)真拿她沒法子?!?p> 朱顏只在一旁靜靜看著玄燁,看著眼前這么多言笑晏晏的妃嬪,看著被玄燁視若己妹的納蘭容惠,心中頓有悲涼緩緩上升,說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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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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