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舉辦葬禮的日子。雇傭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忙活著葬禮的事宜。
老舊的朱紅色大門上，一只黃褐色的飛蛾張開翅膀，趴在門板上一動不動。一個調(diào)皮的小孩想要伸手趕走它，被方棟制止。方棟看那只飛蛾時，仿佛不是在看一個小動物，而更像是在看一個故人。如果人死后有靈魂，他希望付江凡能化身回來看看。
方棟嘆了口氣。此時眼角的余光里，出現(xiàn)一個身影。方棟扭過頭望去，這個身影竟是父親。方圓默不作聲，在方棟看過來的時候，他尷尬地把目光收回來，轉(zhuǎn)身走向廟庭。
方棟走進(jìn)廟堂前，特意多看了一眼。父親蹲在廟庭前，機(jī)械般地?fù)焓傲懔懵渎涞臉渲?。這不是什么起眼的工作，輪不到他動手，或許他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思考。
父親的面容略顯憔悴，緊蹙的眉頭透出一縷淡淡的哀愁?；奈萜鸹鸬哪莻€晚上，父親都沒有現(xiàn)在這般憔悴。除此之外，方棟竟在父親的臉上覺察到了從未有過的愧疚。
前來參加葬禮的人除了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還有付江凡以前的一些玩伴，他們相同的一點(diǎn)就是都聽過付江凡唱戲。除此之外，他們同方棟一樣，已經(jīng)整整十五年沒有見過付江凡。或者說，他們可能見過他，只是從未注意到那個就是他。當(dāng)年付江凡差點(diǎn)成為強(qiáng)奸犯的事，鬧得村里人竟皆知。因此他們對付江凡的印象，依然停留在他是個有一身極佳的唱戲本領(lǐng)但品行不正的浪子。而今天，他們懷著怎樣的心情來參加這場葬禮，方棟不得而知。
在人群中，有一個讓人一眼就注意到的女孩，明眸皓齒。方棟認(rèn)得出她是韓奕時的那位朋友。今天袁晨子把栗色的長卷發(fā)扎成高高的馬尾，盡管如此，發(fā)絲仍然呈現(xiàn)出讓人難以忽視的柔順和光澤。袁晨子的到來，使得方棟倍感意外。方棟和袁晨子的視線碰到一起的時候，僅這一秒，從她眼睛里傳遞出來的悲傷不亞于他的。
“她會來的！”這是廟祝陳伯說的。廟祝陳伯說這話的時候是在今天早上，方棟內(nèi)心的悲痛讓他處于恍惚狀態(tài)，沒有過多在意這句話?，F(xiàn)在看來，廟祝陳伯指的這個“她”，很大可能就是袁晨子。至少現(xiàn)在這里沒有其他人可以讓方棟足夠意外，而且她眼里流露出的真誠也證明了這個猜測。
袁晨子沒有靠近方棟，也沒有特意跟誰說類似節(jié)哀的話。她臨走前，
倒是廟祝陳伯找她問了幾句話。
“陳伯，你剛才跟那個女孩說了什么？”
“喔，你說晨子?。∥蚁胩娼彩帐皫准跋矚g的物品，便問問她的想法。畢竟這些日子，陪在江凡身邊的朋友，只有晨子一個！”
“她說了什么？”
“她只提到一個小酒壺！現(xiàn)在想想，那是江凡生前從不離身的東西！”
“什么小酒壺？”
“就是一個銀白色的小酒壺，大概這么大！”廟祝陳伯用手指比劃出一個茶杯大小。
“可是說來奇怪，這兩天我都沒看見那個小酒壺！我得去找找看！”
方棟隨廟祝陳伯一起到付江凡住的房間翻找。付江凡的房間擺設(shè)簡單，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梳妝臺和一個椅子，一目了然，而且這些都是上一個住在這里的人留下來的。房間里完完全全屬于付江凡自己的東西，就只有洗漱用品和衣柜里的衣物。
最后，方棟在低下頭掃視床底時，看到墻壁的邊緣掉落一個閃著銀光的東西。于是，他將身子伸到床底。拿到銀白色小酒壺的時候，方棟的眼淚奪眶而出。
整個葬禮結(jié)束后，方棟心里空落落的。他不時會夢見付江凡。在夢里，方棟看見十株成排的鳳凰樹屹立在河岸邊。每一株的枝頭上都開滿了火紅的鳳凰花。第五株鳳凰樹下坐著一個白皙的少年。他安安靜靜的坐著，好像在等同伴。方棟試圖走近他，然而沒等方棟靠近，少年的同伴回來，兩人肩并肩走了。方棟醒來時，才意識到那個少年是付江凡年少的模樣！為什么自己在夢里沒有認(rèn)出他？然后又是一陣無法言喻的失落感！
接下來的日子里，方棟沒有提離開鳳南村莊的事，每天都喝得爛醉如泥。家人問他什么時候回去工作，他不假思索地說：“不回了，我以后就留在這里！”方圓氣得直發(fā)抖，大罵他沒出息。然而，方棟無動于衷，仍舊整天沉浸在酒精里。他無法原諒自己對付江凡的所作所為。
方棟拖著醉醺醺的身體，走過他認(rèn)為付江凡十五年里可能走過的地方。來到鳳南山腳下，夢里出現(xiàn)的十株鳳凰樹，是在被告知付江凡去世的那天，他上山途中看見的。種下的時候還是樹苗，如今都長得那般粗壯了。
方棟還沒靠近河岸，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對岸中央的一株鳳凰樹下有一個坐影。方棟數(shù)了數(shù)，正好是第五株。他的心簡直都要跳出來。方棟想都沒想就奔過去。
不巧，蹚水而行的聲音驚擾了那個坐影。
“是你？”
方棟如夢初醒。他竟把袁晨子看成了夢里的少年。
第五株鳳凰樹下立著兩塊石頭。袁晨子坐在其中一塊上，方棟在她的對面坐下。
“這十株鳳凰樹是我和小凡一起種的！”
袁晨子垂下眼簾，注視著地面凋零的鳳凰花。
“付大哥跟我說過同樣的話！當(dāng)時他就坐在你現(xiàn)在坐的這個位置！”
方棟內(nèi)心涌上一股清流，似乎是這些天來唯一的一點(diǎn)慰藉。
“十五年來，小凡一直住在這鳳南山里，原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墒撬麨槭裁礇]有離開這個曾讓他傷透了心的地方？”
“因?yàn)樗诘饶悖诘饶慊貋?！他始終記得你的那句話‘待鳳凰花開，便回來’!”
“一句玩笑，他竟當(dāng)真，一信便信了十五年，那小子可真傻！我真是個混蛋！這次該我留下來，為他守候！”
“沒錯，你就是一個混蛋！”袁晨子顯得有些激動，“你根本就沒有明白付大哥的良苦用心！廟祝陳伯說，付大哥去世前的兩天才停止吃藥，也就是在得知你回來消息之后。這個你知道嗎？付大哥之所以這樣做，是你見到他或者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會留下來，他怕自己會拖累你，成為你的羈絆，才選擇這種方式了結(jié)！而你偏偏在做這些讓他難過的事！”
“你怎么知道？”
“荒屋起火的那個晚上，他最后跟我說的一句話是‘我的心從未如此這般輕松！真的！’我能感覺到那是付大哥的心里話。他已經(jīng)不恨你了。他等那么多年，不是為了得到更多，只是想見你一面。既然見到了，他便沒有了遺憾！”
袁晨子自己好像也明白了什么！
“回到你原本的生活去吧，好好生活，這是付大哥唯一的心愿！我們都要加油??！”
方棟用手撐著額頭，濕潤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