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穆三十一年,臘月十二。
所謂婚禮昏禮,黃昏之禮,且看如今日落西山,霞彩滿天,正是良時。
“昔年將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壯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币皇住洞邐y詩》,催出了玉葉宮里鳳冠霞帔的美人。渾忽覆著赤金面具,在一眾下人的簇?fù)硐驴邕^擺放整齊的一串馬鞍,走上宮門前停放的金鈴彩轎;屈出律則騎一匹俊俏白馬,身著禮服立于彩轎之前,等待著媒人念起《障車文》而啟行。
金鈴彩轎和儀仗自泰安殿來,再到泰安殿去,那里是屈出律在宮中的住處,雖說離玉葉宮有些距離,但依然有勤快的宮人在此鋪上了紅綢。那上面撒滿了花瓣與蜜蠟漬過的各色果脯,甜膩的香氣似乎已經(jīng)飄到了宮墻之外。
浩蕩的儀仗,隨著喜慶的禮樂聲迤邐而去。每經(jīng)過一座宮殿的正門,就有許多宮人跪拜相迎,偶爾還會有一大批湊熱鬧的從殿里沖出來“障車”的,這時儀仗隊里就會有人扔些喜糖喜果,或者銅錢第納爾什么的,讓他們讓開大路。
彩轎的鈴鐺隨著車輪的運動規(guī)律地?fù)u晃,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渾忽悄悄掀開窗簾的一角朝外窺探,只見絢麗繽紛的禮花被貌美的喜娘一波接一波地撒向空中,又如精靈起舞般,再飄飄然地落下。
果真是皇家才有的奢靡華麗,這可是未來都不曾一見的盛大奇觀。
泰安殿的西南角有一新搭的青帳穹廬,其門向東,別稱“百子帳”,原是游牧居所,后來用作迎親之地。渾忽和屈出律于此處拜完天地與祖先,父母與賓客,再雙雙面對席地而坐,兩名喜娘從他們的頭上各取一縷發(fā)絲,結(jié)到一起系上紅繩,是為結(jié)發(fā)之禮。隨后是夫妻對拜,互道誓言。
待到禮成,兩人便被一群衣著華麗的婦人送入了新房,其余人則留在正殿參加宴會。
泰安殿的寢殿掛滿了大紅色的綢花和紗帳,紫棗木榻上也鋪著名貴錦緞織就的床褥。一對龍鳳花燭被點燃,溫暖的光芒散發(fā)著熾烈的熱。
喜娘們在切成兩半的葫蘆里斟滿酒,遞過頭頂:“請公主駙馬共飲合巹?!?p> 渾忽和屈出律接過酒,各飲一半;再將手里的葫蘆交給對方,飲完剩下的一半。這酒甜中含苦,是為“同甘共苦”之意。
飲完合巹,喜娘們紛紛退下,接著又走上那群貴婦。屈出律看著她們紛紛拿出藏了好久的小麻袋子,低聲問道:“她們是要‘撒帳’了嗎?”
“不然呢?”渾忽反問。
“為什么我們不能走開?”
“因為這是禮節(jié)啊,司儀沒告訴你嗎?”
“當(dāng)然告訴了??晌矣X得這樣被她們亂砸很奇怪?!?p> 渾忽看著那些婦人越走越近,尷尬地笑起來:“我們還有帽子和面具擋著呢,砸不到的,你放心吧!”
“……”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伴著身上的陣痛,撒帳用的堅果就好像脫了線的東珠,大把大把飛得滿床都是。
這下可有意思了,收拾不干凈晚上就別想睡安穩(wěn)覺了。
不一會兒,婦人們終于撒完了所有堅果,她們又在寢殿里對著兩位新人絮絮叨叨了好一陣子,才在喜娘的帶領(lǐng)下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新房。
“啪——”
宮燈被熄,大門緊閉。天色已晚,現(xiàn)在空蕩蕩的寢殿里僅剩他們兩個了。
“那個……”渾忽欲言又止。
屈出律轉(zhuǎn)過頭看著她。
渾忽愣了愣,隨即撲騰著站了起來,指著床上的一片狼藉道:“咱們把這兒收拾收拾吧,不然睡覺硌得慌。”
屈出律沒有說話。他平靜地站起來,朝門口拍拍手。
幾個侍衛(wèi)應(yīng)聲而入,開始迅速地收拾起床上的各色果子。渾忽盯著這些手下利落的侍衛(wèi),滿臉的不可思議。
屈出律淡淡道:“他們都是我?guī)淼娜?,無處不在,隨叫隨到?!?p> 侍衛(wèi)們瞬間將床榻收拾得整潔如新。屈出律再輕輕抬手,他們就又像飛一般隱去了。
渾忽目瞪口呆:“這……很高的辦事效率?!?p> “效率不高就不是我的侍衛(wèi)了?!鼻雎蓽\笑。
他抬手去取渾忽已經(jīng)歪了的鳳冠,但后者卻條件反射似地一把護住了它。
“你要干嘛?”渾忽警惕。
“戴了這么久不覺得重嗎?”屈出律問道:“再說戴著鳳冠如何就寢?”
“我自己來就好!”渾忽手忙腳亂地去抓頭上的鳳冠,卻發(fā)現(xiàn)怎么都取不下來,屈出律見狀,耐心地幫她卸了幾支用來固定的長釵,渾忽壓抑了一整天的腦袋才終于得到了解脫?,F(xiàn)在的她渾身輕松,順道連面具也一并取了下來。
龍鳳花燭的火焰輕輕地?fù)u曳,微熱的光芒給屈出律的瞳色平添一抹曖昧之感:“公主折騰半日必是累了,不如早些就寢罷?!?p> “噢,好的?!睖喓霰砻嫔系ㄈ缢?,心里卻小鹿亂撞得不知天地為何物:“那你呢?”
屈出律的臉上浮現(xiàn)出足以令人銷魂蝕骨的笑容:“公主來決定吧?”
頃刻間,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兒,似乎再跳一下就會直接蹦出來:“不知駙馬的意思是?”
“今晚的或去或留。”屈出律大步靠近,居高臨下地直把渾忽逼到了墻角:“……全憑您吩咐?!?p> 他現(xiàn)在的模樣活像只化作人形的千年狐妖,正雀躍地等待吸取處子的魂血,然后大大提升自己的修為……這分明就是在可恥地誘拐無知少女。
渾忽強忍著被他這張臉拐走的沖動,朝他撒謊道:“我最近月事未完,只怕今夜不能和駙馬共度良宵了?!?p> 屈出律的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神色,故意表現(xiàn)出失落:“是么,那真可惜?!?p> 他放過忐忑不安的渾忽,如同魅惑的千年狐妖突然收了他的神通,又恢復(fù)了平日里的憂然淡漠:“時候不早,我這就上偏殿去。愿公主一夜好夢?!?p> “一夜好夢?!睖喓鲆恢彼浪赖囟⒅雎?,直到他不見蹤影地消失在門外,她飛到嗓子眼兒的心才終于放下來?,F(xiàn)在她下定決心,以后的日子里務(wù)必對屈出律保持高度警惕,要不然就他這樣的雙面性格,哪天稀里糊涂地奪了她的清白她都不知道。
褪去冗繁的禮服,渾忽舒活舒活筋骨,一頭倒在床上自言自語:“這一整天過得渾渾噩噩的,唉,也不知今后要怎么與他相處……”
她不由自主地合上雙眼,帶著一天的疲倦沉沉睡去。
…………
四周瞬間變得烏漆墨黑的,就像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毫無方向感。渾忽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罔知所措。
“有人嗎?!”她對著某處呼喊,可答應(yīng)她的只有自己接連不斷的回聲。這空蕩的未知空間,渾忽不禁身上發(fā)怵。
這是……哪里?
有一片花瓣,突兀地從她面前落下。渾忽正驚訝它的來處,卻倏地發(fā)現(xiàn)整個空中早已飄滿了類似的花。
她伸出手,恰巧接到一朵完整的花。那花兒只有三片瓣,刺眼的艷紅像是雪白染上鮮血淋漓,黑色的花蕊吐露著媚惑的氣息。
不知是罌粟?還是虞美人?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沒有什么好寓意。
“噠——噠——”
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緩慢的腳步聲,萬籟俱寂,這聲音出奇地響亮。渾忽聞聲抬頭,竟發(fā)現(xiàn)前面并肩走著一男一女:男子身姿挺拔,女子衣袂飄揚,而她那赤色的長裙,就如渾忽手中的花朵一樣,紅得嬌艷欲滴。
“等一下!!等等我!!”渾忽扔掉手里的花兒,奮不顧身地朝他們跑去。
突然,渾忽因腹部突如其來的劇痛而變得寸步難行,她瞠目結(jié)舌地低下頭,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
“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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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無楹
注1:本章婚禮過程是部分漢族婚俗及部分契丹族婚俗的結(jié)合體,其中包括一些無良作者的瞎編亂造(女主角婚服為綠色)。 注2:第納爾是當(dāng)時喀喇汗國的貨幣單位,各附屬國給西遼繳納的供奉也是以此作為單位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