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渾忽從鋪上驚醒時,天已大亮。金燦燦的陽光溫暖地灑在她的面上,有片刻的安寧與祥和。
夢中女人的聲音依舊縈繞在耳畔:“我來了哦……我馬上……就要來咯……”
那黑暗之中一閃而過的嫣紅身影,像是舊夢的延續(xù)。
渾忽揉了揉自己凌亂的發(fā)絲,緊蹙的眉頭也隨著思路的清晰而逐漸舒展:“我之前真的猜錯了……罪魁禍首果然是她?!?p> 看來這夢中的女人,是時候現(xiàn)身了。
前有蒼鷹展翅引路,后有帳兵執(zhí)箭跟隨,直魯古一馬當先,正與一幫王公貴戚一起爭奪著遠處一只飛奔的雄鹿,姿態(tài)可謂是雄姿英發(fā),哪怕鬢邊白絲紛飛,也絲毫不減其勇武風范。
阿蘭若與貴妃相并走在圍獵場外的大路上觀獵閑聊,貴妃見直魯古遙遙領(lǐng)先,遂夸贊道:“這么多年了,陛下的騎射還是那么好?!?p> 阿蘭若失笑:“他剩下的也就這點兒了,虧得騎射/精湛,還能拉拉人緣?!?p> 貴妃又張望著:“陛下身邊跟著駙馬都尉?”
“陛下喜歡他,這幾日出獵一直跟著呢?!卑⑻m若答道:“他從前都不讓人緊身跟隨,如今卻為駙馬都尉破例了?!?p> 貴妃媚眼如絲,細細觀察著屈出律的一舉一動,后者很明顯有刻意扼制馬速之意,想必是為了不搶直魯古的風頭:“娘娘,您挑了個好女婿。這孩子是個聰明人。”
阿蘭若嘆道:“他是聰明,只是總順著毛理,日子一久只怕不好?!?p> 阿蘭若是最明白直魯古的,他是個懶怠朝政的人,腦袋瓜子里頭經(jīng)常會蹦出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常說忠言逆耳利于行,屈出律如果真的為他著想,這毛遲早是要反過來刮的??烧l知道那時的直魯古會不會早被慣壞了呢?
不過以屈出律的才智,他自己該會盤算。
另一頭,渾忽已經(jīng)在宮帳里待了好幾天了,整日蓬頭垢面地膩在床上,懶惰本色盡顯,特別是彼時正午剛過,滿屋子都是悶熱的氣息,就更不愿動彈了。
“春困秋乏,夏瞌睡冬眠啊……”她閉著眼睛自言自語,慵懶地翻過身。
薩顏坐在床邊輕輕為渾忽搖著煙羅小扇:“您好歹起來走走,又不是體弱多病的老嫗,仔細久臥傷氣?!?p> 渾忽迷迷糊糊:“那你就把我當成體弱多病的老嫗唄?”
“公主!”
“啊,薩顏你今天好煩啊……”
這時阿娜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殿下快起來!南丞相夫人來請安了??!”
渾忽揉揉眼睛:“那是誰???”
薩顏回道:“李世昌大人的元配鄧氏,左林牙府上長女?!?p> “哦。不見。”渾忽無動于衷,又翻了個身。
阿娜算是看不下去了:“公主殿下,失敬了!”言罷,她伸出雙手一把將渾忽從床上給拽了起來。
從前阿娜肯定不會這么做的,可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渾忽的真實身份,在她這里守不守規(guī)矩也無所謂了。
渾忽瞬間清醒:“胳膊要斷了斷了斷了——啊讓她等著我馬上就好?。 ?p> 隨便抓上一件衣服,梳了最簡單的發(fā)髻,素面朝天的渾忽抹了把臉,遂正襟危坐請了鄧渝進來。
不久,鄧渝身著一品誥命制服,披著件秋香色紋綠萼梅云錦薄披風,由侍女攜手姍姍入室。她身量纖細寡淡,像是禁不住頭上的鏤空鳳翅金冠似的半低著臉,精致厚重的妝容也好像重擔一般覆在她的面上,雖說齊整端莊,卻格外不協(xié)調(diào)。
“臣妾鄧氏給公主殿下請安,殿下萬福金安?!编囉逍写蠖Y之時,渾忽望見她的手恍若死人蒼白,完全不像一個正常婦人該有的膚色:“夫人不必行此大禮,快坐下吧!”
鄧渝謝了恩,捂著胸口坐下。還不等她開口問及每日安好,渾忽便先開門見山了:“本宮瞧夫人容色蒼白,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的,可是近來身子不大好?”
即便是涂了杜鵑花汁子搗成的鮮紅口脂,也抵擋不住鄧渝唇上條條干裂的痕跡:“多謝殿下關(guān)心。臣妾打小身體就不好,前幾日上火咽痛,身上有些酸軟無力,想來過不了多久就能見好罷?!?p> “上火嗎?”渾忽靈機一動:“阿娜,去把之前調(diào)的蜂蜜蘆薈茶端上一盞來?!?p> 阿娜快快答應著去了,沒一會兒就端了個素凈的白瓷茶盞過來,放到了鄧渝身側(cè)的小幾上。鄧渝偏頭掃了一眼,捂著胸口微微覺得惡心,這種種情況都被薩顏看進了眼里。
“這蘆薈是從大理國千里迢迢送來的,清熱下火是最好的了。里頭還放了蜂蜜和少許白糖,味道比素日里的苦茶來得好些?!睖喓鲂Φ溃骸胺蛉藝L嘗?”
“臣妾多謝公主賞賜?!编囉宥似鸩璞K剛要往嘴邊送,突然一陣強烈的惡心又讓她把茶盞擲了回去,彎著腰作嘔不已。身邊的侍女連忙幫她拍著背脊,亦把滿屋子的人都嚇得不輕。
渾忽花容失色:“夫人這是怎么了?!來人!快去傳太醫(yī)來?。 ?p> 有機靈的下人飛快地跑出宮帳,薩顏卻不慌不忙,反倒是面露喜色地走到了剛剛有些緩和的鄧渝面前,優(yōu)雅地附身行禮:“婢子敢問夫人一句,這段日子您除了身子酸軟、惡心干嘔,可還有別的什么異樣?”
鄧渝執(zhí)絹拭口:“異樣?似是較從前懶怠了許多罷……素日里不愛吃的橘子柚子也開始碰了?!?p> 薩顏又問:“月信是有是停?”
鄧渝面上淡緋:“不知。我月信一直不太準?!?p> 薩顏淡淡“哦”了一聲,近前撤走了那盞蜂蜜蘆薈茶:“那這茶只怕夫人用不得了。”
鄧渝疑惑:“為何用不得?”
薩顏回道:“此狀尚且不明,婢子也只是大膽猜測,等一會兒太醫(yī)來了,夫人便可知分曉?!?p> 渾忽從她們的對話中得知了一些消息,想起素日話本里的婦女遇喜就是這般情況,但她亦不好開口。
不時太醫(yī)過來,鄧渝已經(jīng)進了帷幕后頭坐著,只露出一只纖瘦白嫩的手等著診脈。太醫(yī)在侍從的幫助下給鄧渝的手腕纏上金線,遂捻著那線細細琢磨,彼時全帳上下鴉雀無聲。
半晌,太醫(yī)吩咐侍從解下金線,再問了幾句鄧渝的身體情況,遂走到渾忽面前稟告道:“公主殿下,夫人寸脈沉、尺脈浮,其象圓滑卻細軟,再加之飲食偏嗜等癥狀,當是妊娠之象。只是夫人天生體弱,又有氣血虧損,此胎恐怕難養(yǎng)啊。”
渾忽問道:“有什么補氣血的方子嗎?”
太醫(yī)答道:“安胎藥中含一味當歸、一味黃芪,都是補氣血的好物,夫人只要按時服用,雖談不上痊愈,但好轉(zhuǎn)是一定的?!?p> 渾忽頷首:“本宮明白了。多謝大人?!?p> “微臣告退?!鼻澳_太醫(yī)剛走,后腳鄧渝就出來了:“公主殿下,方才大人都與您說了些什么?”
渾忽溫和道:“夫人,您有喜了?!?p> 鄧渝先是一愣,而后笑逐顏開,連眉梢眼角的病容都被突如其來的喜色沖淡了,左手情不自禁地捂上微痛的小腹:“此話可當真?”
“這可是大事啊,本宮怎么會騙您?”渾忽欣慰地看了看身邊的薩顏:“也多虧薩顏機警,及時撤走了那杯蘆薈茶,要是夫人當時不慎喝下去,指不定會鬧出多大的亂子呢?!?p> “多謝薩顏姑娘搭救之恩?!编囉逑蛩_顏屈膝行禮,后者連忙上前將她扶起:“舉手之勞,夫人莫要掛懷?!?p> 鄧渝頷首,微微咳嗽了幾聲,她的侍女忙在一旁提醒道:“夫人,您今兒的藥還沒吃呢?!?p> “我竟把這給忘了。”鄧渝轉(zhuǎn)身向渾忽行禮:“公主殿下,臣妾還有些瑣事,先行告退了?!?p> 眼見得她愈加虛弱,渾忽十分關(guān)切:“草場風大,夫人有了身子不便四處走動,本宮給你抬副轎子回去罷?!?p> 鄧渝謝恩離開后,渾忽終于松懈下來,一頭靠倒在椅背上:“差一點兒……差一點兒我就小命不保了!!”
薩顏失笑:“公主放心,蘆薈又不是毒藥,少量服用是不會有大礙的;再說您與李夫人無冤無仇,就算她真的因此小產(chǎn),也不至于殃及您的性命?!?p> “嗯你說得對?!睖喓鲂从謫枺骸翱墒撬陕锿蝗徽椅艺埌??”
阿娜回道:“您是外命婦之首,那些乙里免當然要趁著這段大家都在的日子來給您請安。今日是李夫人,以后還有各種夫人呢?!?p> 薩顏插嘴:“所以您這個月每天都得早起?!?p> 渾忽喪氣滿滿:“啊——兩者之間有關(guān)系嗎??。 ?p> 是夜,大宮帳。
當李世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手中的金絲木狼毫筆險些摔到地上,筆尖才蘸的朱砂不慎濺在展平的奏本上,好似噴涌而出的血跡般觸目驚心。風雅如他,自為官以來還從未有過這般失態(tài)。
旁邊閑著的直魯古卻高興得像是自己有了孩子,手舞足蹈地問道:“李卿,這是多大的喜事啊,為何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
陛下不過一個外人,家中諸事他又如何知曉:“恕臣不能幫陛下批奏折了,先行告退?!?p> “去罷,快去看看你夫人?!敝濒敼艣]心沒肺地又去招呼阿鉑:“你趕緊上隔壁把巴依給朕拉來!”
阿鉑為難:“陛下,您看都這么晚了,剩下的那點兒折子您就自己閱吧?”
直魯古毫不領(lǐng)情:“誰給你的膽子反駁朕?朕腦殼疼不想閱,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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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無楹
注1:脈分為上脈、中脈、下脈,即寸脈、關(guān)脈、尺脈。 注2:蘆薈孕婦忌服?。ㄆ鋵嵾€是適量吧,但最好別吃。) 注3:未婚公主是內(nèi)命婦,已婚公主是外命婦。命婦制度詳情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