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長公主牧青鳶入洛。
此人年近甲子,為“青字輩”最長者,身份極為尊貴,即便在列國之中也頗有威望。
這三日,正是北炎戰(zhàn)事正酣時,三萬虎師、十萬狼群與北炎洛國近五十萬大軍鏖戰(zhàn)熾火關,北炎少主畢達呼由中軍變先鋒,當先御敵,方保熾火關三日不失。
與此同時,瀟國增兵北境,直逼洛國南境,赤珠城再一次牽動洛國心跳。
以牧青鳶的身份,無人可以限制她的行動,隨處可去、任人可訪。
牧青主準備極為充分,青骨堂的人如影隨形,牧青鳶所到之地無不是精密部署,確保這位長公主的身邊連一只蚊子都飛不進來。
這般情形維持了足有一月,一切安然無恙。
終是到了大雪紛飛的時節(jié)。
三生園的書房外白茫一片,這間書房是真正意義上的“寒舍”。
房內不置火盆,這是古揚保持多年的習慣,待到臘月寒冬,呼氣白霧,拜訪之人難以久駐,這里陰冷得讓人心情沉暗。
而古揚單衣涼席,似是覺不出這天地的酷寒。
此時,他望著那幅《一尺天涯》。
這兩匹馬的主人究竟是誰?它們?yōu)楹伪硹壛酥魅??那古道上,究竟是馬的血——
還是人的血?
緩緩走到近前,古揚忽覺古道上的點點腥紅,紅得更暗。
比霞光暗、比奔馬暗,比畫中的一切都暗。
而且這古道腥紅略有凸起,似有龜裂,顯然,這里的顏料與他處不同。
古揚看了又看,霍然又是覺得此處暗得不協(xié)調、裂得不可思議,顏料龜裂這等事,又是明夕堂執(zhí)筆之作,絕然不應如此。
忙不迭找到紙刀,古揚略略一刮,龜裂之處立時變作黑紅齏粉,就著手中的汗微微一搓,頓時黏稠、片刻細滑。
刮掉龜裂之后,方才看到被掩蓋的紅點,那才是畫的本來面貌。
湊到鼻子一嗅。
腥、很腥,特有的腥。
這是誰的血!
“老蕭!”
“不!老蕭不會死!如果我發(fā)現(xiàn)不了這些,老蕭之死對牧青主沒有任何用處?!?p> “而如果我發(fā)現(xiàn)了,牧青主必會猜測我與燭云畫派的聯(lián)系,他便知道我在迫不及待尋找秘密?!?p> “如果我不表露出發(fā)現(xiàn),牧青主便會認定我智思不及他,老蕭仍然無價值?!?p> “只有我裝作不知,才是老蕭的活路!”
而就在這時,古揚猛地轉頭!
迅猛倉促,讓人仿佛聽到唰的一聲,他攥著紙刀,手筋與血管仿佛要迸暴出來,薄窄的刀柄竟然握破了手心,淌下滴滴血水。
再看他的眼睛,瞪得仿佛要把眼眶撕裂,眼球或青或紅,像巨石擊中了一潭錦鯉,無頭一般亂竄!
夜子清暗吞一口唾沫,縱使一人千面,她也想不到會見到這樣的古揚。
像什么?
像暗室的陰謀家。
像末路的喋血者。
像深淵中無可排解的宿仇人。
夜子清呆在原地,恨自己不該此時進來,她多次敲門喊話,以為出了什么變故。眼下來看,進來才是變故。
漸漸地,夜子清只覺得古揚在自己的世界里清掃著黑云、沉淀著塊壘。
許久之后,他終于將自己抽離出來,整個人清明了幾分。
“我、我敲過門了。”
“見笑了。”古揚微微一笑,他的臉還僵著,笑的時候抽搐而又跳動。
夜子清卻不覺蹙起秀眉,這是見過最慘的笑了吧。
相比之下,屋子卻也不寒了。
“姑娘此來,不知何事?”
夜子清欲言又止,“沒什么要緊事,你好生靜歇吧,我便不打擾了。”
古揚道:“古某無恙,姑娘不必多慮,但說無妨?!?p> “我若不講,古主司難道還要強問不成?”
“不敢?!?p> “誤入此間,古主司是否會殺我滅口?”
“你有映月,我只有這把紙刀,當真沒有底氣?!?p> 夜子清白了一眼,目光掃過古揚滿是鮮血的右手,哼了一聲道:“既然你已百毒不侵,想必也不在乎多幾道蠱。我要說的,乃牧青主之事?!?p> 古揚神色未變,但此時此刻他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個名字了。
“你應知道,翎王令可調動白馬齋,你得翎王令便是白馬齋大業(yè)之首。而牧青主野心勃勃,得你臂助如虎添翼,現(xiàn)今你又說動西煞宮工匠助牧青主的酒畫天廊,你如何向翎王與白馬齋交待?”
“白馬齋、牧青主、西煞宮、三生酒館,我交待得過來嗎?”
夜子清神色微慍,“你接通如此之多,難道就能保證自己左右逢源?”
古揚道:“豈能,我最多保證自己不死?!?p> “一方殺你,一方保你,這就是你的生存之道?”
“三方殺我,一方保我,我亦可活。”
“你!”夜子清終于撐持不住,“白馬齋實力強勁,你最好懂得他們與翎王的袍澤之情,若是惹怒他們,沒人知道他們會做出什么事來!”
“姑娘眼中,古某應與袍澤二字毫不相干?!?p> “你知道便好!”言罷,夜子清轉身而去。
“如果姑娘信得古某,三年、五年、十年之后,再看天下、再問袍澤。”
房門處的夜子清驀然停下了腳步,豪言壯語最是讓人反感,但古揚此言卻給人一種莫名的信心,尤其那句字字咬定的“再問袍澤”。
握住映月的柄,夜子清的食指不斷點著,這是她頗為糾結時的不自覺動作。
皓齒微咬香唇,她還是毅然推開了門。
……
碧洛城殺手出奇得靜默。
多日以來,無論大小規(guī)模、白晝夜晚,長公主沒有遇到任何一次危機,此等景象連青衿府也動搖了起來。
會不會,伏炆的推論本身就有問題?瀟國根本不敢在溫酒入畫時大動干戈?
古揚看過龍翻云的手書,也認可伏炆的推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古揚也漸有懷疑。
但是長公主今后的行程早已被多人掌握,所料最易設伏之地都已過去,后面都是拜訪大儒、視察天廊這些僅在碧洛城活動的事件,以青骨堂的實力,對方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
但瀟國的野心,古揚豈會不知,這樣的機會他們絕不會放過。
轉念一想,如果瀟國換了目標,事情便完全不一樣了。
再度細細看過宗親名錄,長公主之后卻是沒有能真正掀起風浪的人物。
“主司,我為你照顧紫瑤堇,你可不可以也為我做件小事?”
“什么事?”
“你刀工如何?”
“很差,你想吃什么還是去問公羊先生。”
“不是讓你做菜,你看看這個?!憋L林兒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一張疊摞的紙,隨即緩緩在桌上鋪展開來,輕輕抹平。
古揚一看,這居然是一張畫像,上面畫著一個扎著沖天小髻的小姑娘,“干什么?”
“她叫白小燕,與我一起長大,我從來沒經歷過沒有小燕姐姐的日子?!憋L林兒小嘴一撇,楚楚可憐。
不過這畫工確是很厲害,這“白小燕”追著蝴蝶,面頰緋紅、步態(tài)俏人,動然紙上。
“這是你畫的?”
“是啊是啊?!?p> 古揚輕嘆,“情到深處即天賦??!”
“可她畢竟還在紙上,我畫出來但是刻不出來,他們都不愿搭理我,主司,你不會訓我對不對?”
面見風林兒此狀,古揚莫說生氣,連拒絕之意都生不出來,只好苦笑道:“你是想讓我給你雕一個小燕姐姐出來?”
風林兒小腦袋點得就像小雞啄米,“是不是很簡單?”
“有什么要求?”
風林兒撓了撓頭,想了一陣才開口:“不要太重,更不能太黑,最好是白色的,要是能和小燕姐姐的膚色一樣就更好了。大小的話肯定不能和小燕姐姐一樣大了,不過也不能太小,最好是我剛好捧著,你看著辦吧!”
這句“剛好捧著”直讓古揚起了雞皮疙瘩,“這叫看著辦?”
“嘿嘿!我去看看紫瑤堇?!?p> 望著風林兒的背影,古揚忽然目瞳一動。
“既是一個從小就愛玩泥巴的人,為何會被帶到西土?只能說明,除了玩泥巴,他還有其他用處?!?p> “那天屏風之后,東方溪面上訓斥,言語卻無絲毫沖撞?!?p> “林兒曾說,他應是個很聰明的人?!?p> 第一,此人滿臉泥巴只是為了偽裝其本來面目,第二,其身份頗為尊貴,東方家絕然不敢冒犯,第三,這是一個極為通透聰穎的少年。
再聯(lián)想到有關大雍皇室的種種記載,古揚勃然大動!
伏炆的邏輯沒有錯,但目標卻未必就是他推斷的目標!
“風宸!”
“在!”
“調動碧洛城周邊所有三生侍,即刻前往鳳簫園!”
“翎王令在此,荊簡前輩可否現(xiàn)身?”
“知道令在你處,不必隨時提醒?!?p> “前輩,此事兇險,碧洛城可還有白馬齋之眾?”
荊簡見狀,立改面色,“究竟何等大事?”
“有人需要護送?!?p> “不知是何大人物?連三生酒館之力尚且不夠?”
“此人不容有失,望前輩切莫猶疑?!?p> “那護往何處?”
“西煞宮?!?p> 隨后,古揚看向公羊客,“此行需先生親往,對方實力定然強勁!”
公羊客眉頭微皺,看著惶惶的古揚,心知必有驚天動地的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