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西煞宮。
西堯姬面前坐著一個人。
此人五十多歲,著一身暗紅長袍,胸前繡著北冥殿的“大烏木”,神態(tài)平和、雍容有度,并非人們固有的北冥殿暴戾乖張的形象。
若說怪異,就是這個人的目瞳要比平常人更紅一些,并非疲乏勞頓的血絲密布,這一對目瞳頗為剔透。
放在一般人身上,這樣的雙目難免讓人覺得妖邪,但在此人身上雖不能說協(xié)調(diào),但絕不刺眼,他的裝束、神態(tài)很好地將其掩蓋。
西堯姬暗壓驚愕,無論如何她不會想到此人會出現(xiàn),或者說他出現(xiàn)得太早了。
“鷹飛千里,無望天地”是流傳于北冥殿的俗語,也可窺見“天鷹”“地鷹”在北冥殿的地位。
他是北冥梟,十二鷹中的“地鷹”。
在西堯姬的意識里,北冥梟是“老去的那一代”,應(yīng)該是培育精英的幕后存在,是何等的風浪才能驚動此人的舟舸?
映入眼簾的,是一份西堯姬完全看不懂的名單,二十三人,其上只有兩三個她知曉的人,但也是只聽過名號而已,“北冥老哥是要調(diào)查其上之人嗎?”
北冥梟緩緩搖頭,“此中之人俱是死人,無有調(diào)查之必要?!?p> “那這份名單……”
“他們都是天珠門的人?!?p> “老哥至此是懷疑我西煞宮與天珠門有所聯(lián)系嗎?”
“并非如此,柴珠倒行逆施,以其門徒二十三人執(zhí)大王旗引馭獸族蕩毀東土,此禍國殃民之舉,縱百死不可?。〉珊薜氖?,這二十三人乃是枉死。”
“枉死?”
隨后,又一份名單展到西堯姬面前,相比之下,這上面的人,西堯姬便熟識太多了。
青蒼沚、明夕堂、公羊客、荊簡……
“這又是什么?”
“這是真正引獸東土的人,他們是罪首柴珠的同謀,天珠門強手被錯殺,真正的債是否該討向這些人?”
“是債是冤,與我西煞宮無有相關(guān),此中之人也無一人在西煞宮?!?p> “老夫此來并非懷疑貴宮,只是西土殺手界實在悚人,這些致使東土生靈涂炭的人何以如此安生下去?天珠門之人就要這般白死嗎?”
“究竟何事?”
“西煞宮為西土之首,請開‘血緝’!”
西堯姬神色驟變,“血緝本由乃是誅殺手之逆,一旦施行,殺手界將毫無法則可言吶!”
“事已至此,難道大妹還以為這二十三個扛旗之人,還是天下良才、殺手之幸嗎?縱覽古今,殺手何曾涉足朝事,為權(quán)勢之牛馬?”
“老哥,西煞宮與北冥殿一樣,不知權(quán)勢、不涉政事?!?p> “當然無關(guān)政事,但以大雍之軀骨引外夷而滅同根,血染千舍、萬民哀鴻,大妹也要坐視不管嗎?”
不等西堯姬開口,北冥梟又道:“退一步講,即便政事民事都無關(guān)西煞宮,但作為一方魁首,殺手界的事總不能置身事外吧?天珠門二十三條高手性命,是否該有一個交待?”
北冥梟之言辭,已將西煞宮逼到死角,漠視黎民災(zāi)劫是為不仁,罔顧同道性命是為不義。
西堯姬知道扛旗之人不過是一盤棋的執(zhí)刀者,也猜得到死去的二十三人成為了另一盤棋的殉道者。但北冥梟辭色如刀,若不允諾,以他的手腕定會把西煞宮變?yōu)楸娛钢模匾氖?,此事西煞宮難有辯駁的余地。
“血緝需以頂級殺器為酬,不怕老哥笑話,莫說二十三件,西煞宮連三件都拿不出來?!?p> 北冥梟微笑道:“此事北冥殿已然落定,與雨娘齋達成協(xié)議,此二十三件殺器由雨娘齋出,西煞宮只需頒令西土殺手界?!?p> “雨娘齋”三字,讓西堯姬不由微目。
在世人眼中,久居地宮的西煞宮已足夠神秘,但對頂級殺手組織來說,雨娘齋才是那最神秘的深淵。
……
深夜,瑜府。
那日太史瑜將古揚留下,一留便是半個多月。
古揚被安排在一個獨立的院落,名為“珠璣園”,此園規(guī)模遠不能與三生園相比,但勝在精致。珠璣園最顯著的地方,在于無處不在的書法,每石必有刻、每刻必名家。
太史瑜不僅大方還深知古揚喜好,屋中一半茶一半書,茶葉采自名山春茶,書籍不乏兵法、桑田等經(jīng)世學問。
古揚正在看書,窗子忽然掀開,一襲輕靈身影映入眼簾。
隨后便聽“嘭”的一聲。
“哎呀!”
豈料那斗笠太大,本想縱身而躍的她,直接被卡住了……
“姑娘洞徹周邊,怎么看不清自己的狀況?”
古揚已許久不曾見過夜子清,自打引獸吞棠開始,她便如消失了一般。
“這半月來,只有俠客能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來到這里,說說你被多少人發(fā)現(xiàn)了?”
“三個五個還是十個都不重要,你那俠客固然厲害,但依本姑娘看來,主要還是太史瑜并沒有想阻隔你與外界的聯(lián)系?!?p> 古揚道:“所以,你是認為俠客也是瑜府的放縱?”
“難道不是嗎?”
“不是。”
夜子清速速眨眼,似是有些口干,抄起古揚身旁的茶杯一飲而盡,“我,是不是破壞了什么?”
古揚笑了笑,“這里沒有酒,姑娘要委屈一下了?!?p> 夜子清四望一眼,隨即反手身后,探出一壺夜路梨花來……
她將杯中茶梗倒掉,片刻便滿上了酒。
“多日不見,姑娘是否去了東土?”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我還擔心怎么和你解釋去向呢?!?p> “夜闖瑜府,此刻百瞳監(jiān)視,姑娘是有什么要事嗎?”
“如果只想像三生酒館那般,來喝一壺酒呢?”
“倒也值得?!?p> 夜子清微微一笑,“近來去了幾趟你那酒館,人影稀寥、四圍清冷,連酒也仿佛換了方子,你那園子就更凋敝了。”
古揚微滯一瞬,“這一年來,凋敝的地方太多了?!?p> 夜子清抿了一口酒,面色定了一定,似是拂去那些雜亂的心緒。
“你可知又有一位崇煙柱石已經(jīng)來到西土多日?”
“是何人?”
“你當真不知?”
“當真不知?!?p> 夜子清立時面有焦慮,“此人名叫晏平書,崇煙閣第六,綽號‘狂局’。更重要的是,晏平書幼時師從翎王,與白馬齋之眾皆是舊識,若是翎王故去前他能來到西土,是必得翎王令之人?!?p> 古揚閱過當初從沅國首謀易宇身上得到的《崇煙名士錄》,對晏平書這個名字可謂記憶深刻,他是其上難得幾位有復(fù)盤記載的謀士。
通過研究他的幾次手筆,古揚深覺此人頗有全局視野,喜操大盤,而且極具因勢利導之天賦,魄力與耐心并存。
而書上的結(jié)論也古揚與所斷相仿——
“縱千隅已毀,終全局在握”。
古揚沉吟半晌,“晏平書此來,必會先找到青蒼沚,洞徹情理利害,將白馬齋淪為刀斧手?!?p> 夜子清道:“你之所言是最糟的結(jié)果,晏平書畢竟沒有翎王令,青蒼沚應(yīng)不至于盡處服從于他。”
“血緝已經(jīng)展開,不出三日便可有答案?!?p> “什么答案?”
“晏平書與北冥殿的真正關(guān)系?!?p> “什么意思?”
“當初緋河逃殺的時候,云鷹月鷹現(xiàn)身西土,他們是作為北冥家族的死士出現(xiàn),為的是后面的引獸吞棠。而此次才是真正的北冥殿,名為血緝,實為吞殺西土高手,青蒼沚或可自保,但白馬齋必血流成河。”
“你是說,如果白馬齋無恙,晏平書與北冥殿便極有可能是一路人?”
“沒錯,而這也可讓晏平書登上臺梯,徹底拿到白馬齋的信任?!?p> 夜子清驚目,除卻各鷹,北冥殿還帶來了東土的大量高手,而東土殺手界的實力一如大雍東西列國的實力,整體不可相比。
老牌殺手聚合的白馬齋,再加上謀定全局的晏平書,將是從未有過的浩劫。
“形勢至此,你為何還在瑜府?”
古揚起身走到窗前,“前三日是太史瑜不準我離去,而后面是我不能走出這里?!?p> 夜子清欲言又止,是啊,很快公羊客、明夕堂等人都將遭遇追殺,有了柴珠的前車之鑒,誰會愿意多留古揚的性命片刻?
“別人的局都已鋪開,此時不可能拆解,只能走走看了。”
萬籟俱寂,瑜府安靜得有些駭人,望著古揚的背影,夜子清忽然覺察到莫名的沉重。就好像這夜色,明明沒有一絲壓在人的身上,卻比千斤之下還要讓人覺得重負。
一直以來,夜子清眼中的古揚都是自如、坦定,縱有難處也會以玩笑消解。
她知道古揚此刻所言,不過十之一二,真正讓他憂心的,恐怕還有更多事,例如白馬齋之外的無數(shù)棋子,個個都是冷鋒。
這時,古揚從袖中探出一個拇指粗的竹筒,“此物本是要給俠客,但他今日沒來,應(yīng)是遇到難處,你將它交給古木坊木龍士?!?p> 夜子清剛接過竹筒,忽聽屋外風聲促烈,隨即傳來牛角弓弦咯吱咯吱的響聲,不知多少瑜府精銳將此地圍得水泄不通。
夜子清神色驟變,原來俠客到此真的是神鬼不知。
“怎么會這樣?”
“我只能說,太史瑜對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友好?!?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