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待雨停后,碧日晴空,流云飛轉(zhuǎn),郭威高登一處崖邊向下探去,只見漠漠煙云,匝地遠(yuǎn)天,夾道柔茵亂,遍地翠遮山。蒙蒙茸茸,郁郁蒼蒼,郭威眼見山河壯麗,心中頓有一股豪氣襲胸,驀地里大吼一聲,只聽得回音循谷而回,跟著又縱聲長吼幾聲,將胸臆間的抑郁之氣盡吼出來,這才作罷。
待他嘯聲一住,忽聽得一人喝道:“什么人?”
郭威忙循聲看去,只見不遠(yuǎn)處幾個(gè)青年男子,手持兵刃,一臉兇狠之像,朝自己而來,“你們是什么人?”
那五六個(gè)男子走近近處,見是一個(gè)小孩兒,為首一人道:“方才是你在這兒大吼大叫的嗎?”
郭威見他約莫二十余歲模樣,但生的很是高大,一臉兇惡之像,心中不由犯怯,但他與這幾人無冤無仇,想必他們也不會(huì)將自己怎樣,便答道:“是?。 ?p> 其余幾人相互一望,似乎都有心事,那為首的人看了一眼郭威,忽然間神情變得極為恭敬,問道:“在下彭萬里,敢問這位小哥,屠前輩何時(shí)蒞臨?我大哥早已恭候他老人家數(shù)日了!”
郭威一怔,知道他認(rèn)錯(cuò)了人,忙擺手道:“這位大哥,你認(rèn)錯(cuò)人了,我不認(rèn)識什么屠前輩!”彭萬里愣了一愣,又轉(zhuǎn)身看了身后幾人一眼,一人忙走到跟前,彭連虎低聲道:“錢兄弟,你說這小鬼會(huì)不會(huì)是屠前輩派的使者?”
那姓錢的男子叫錢無本,年紀(jì)與彭萬里相仿,臉上白凈,但一雙眼睛卻極小,生就一副奸詐之相,“彭大哥,上次咱們誤捉了屠幫主派來的使者,被大哥吊了三天三夜,你忘了?不管這小鬼是不是什么使者,咱們還是客氣點(diǎn)的好!”
彭萬里連連點(diǎn)頭。
郭威見他二人低聲商量,錢無本更時(shí)不時(shí)的朝著自己看上幾眼,見他一雙細(xì)眼,笑瞇瞇的瞧著自己,指不定心里打什么壞主意,忍不住向后退了幾步,忽然心頭咯噔一聲,“糟了,別是撞見了強(qiáng)盜。”想到此處,雙手不自主的托了托身后包袱。
彭萬里抬頭朝郭威微微一笑,“小兄弟,你獨(dú)個(gè)兒一人在這干什么?”
郭威聽他問自己來歷,心想:“他們顯然是將我當(dāng)作什么人了,才會(huì)如此客氣,我若是實(shí)言相告,他們?nèi)f一起了歹心,我可打他們不過,倒不如胡說八道一番。”這才說道:“我方才見到一只野兔,便追著來了,不想這會(huì)兒迷了路,這里可是太行山么?”
彭萬里忙道:“不錯(cuò),正是太行山?!弊笥铱戳藥籽?,“你獨(dú)自來得還是?”
郭威忙道:“我同師父一同來得!”
彭萬里哦了一聲,錢無本低聲道:“準(zhǔn)沒錯(cuò),這小孩兒定是屠前輩的弟子?!迸砣f里干咳了一聲,“小兄弟,我們寨中有好多山雞、野兔,你若是喜歡,咱們一同前去,保管你大開眼界?!?p> 郭威聽他言語客氣,知道他定是將自己認(rèn)作了什么“屠前輩”的手下,便想自己還是盡快離開便是,忙道:“我可沒功夫去,我?guī)煾概晌仪叭ナ裁聪生Q幫報(bào)信,偏偏我迷了路,你們可知道仙鶴幫在哪么?”“仙鶴幫”的名字郭威還是從崔三更口中聽說,那夜他被眾人抬著,派頭著實(shí)大的很,心想這幾人看衣著打扮不是強(qiáng)盜便是武林中人,自己隨口說一個(gè)仙鶴幫,想必他們自然聽過。
果然如郭威所料,彭萬里一聽“仙鶴幫”三字,臉色一變,隨即一笑,“仙鶴幫在羑河左近,咱們大寨在王相巖,離那還有百余里地?!?p> 郭威哦了聲,嘆道:“我實(shí)在也不想去,但師命難違,也只好走一遭了?!?p> “敢問小兄弟,你師父姓誰名誰?”彭萬里試探著問道,只盼能從郭威口中打聽個(gè)一二。
但郭威何等聰明,怎會(huì)不知他想探自己口風(fēng),微微一笑,道:“我?guī)煾傅拿M又豈是我們做弟子隨口說出的,但你若是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訴你,我?guī)煾感铡馈??!彼捯粢宦?,只見彭萬里暗暗點(diǎn)了一下頭,“好了,還請彭大哥指條大路,我好趕往仙鶴幫報(bào)信?!?p> 彭萬里只是聽聞過仙鶴幫的名字,但總舵到底在哪,他也不知道,只得指了一條通往彰德府的路。郭威道了聲謝,順著山路下山而去。
錢無本見郭威漸漸走遠(yuǎn),“彭大哥,莫非連仙鶴幫也從了屠老怪嗎?”
彭萬里一皺眉頭,低聲道:“錢兄弟,‘屠老怪’三個(gè)字以后千萬莫要再說出口!”
“咱們弟兄私下說話,怕他作甚?”錢無本一臉不以為然。
“你可知道他外號叫作‘千人屠’,就是看誰不順眼,便一刀殺了,聽說他殺人如麻,心狠手辣,行事更是邪的很!”彭萬里說著便打個(gè)冷噤,四下望了幾眼,生怕這位屠老前輩便在左近。
錢無本見他如此懼怕,不由伸了伸舌頭,“咱們兄弟跟著大哥在此打家劫舍,也闖下不小的名頭,為何連大哥對這位屠老前輩也如此恭敬?”
彭萬里道:“那是你不曾見過姓屠的手段?!彼ヌ幙戳艘谎郏缫巡灰娝嫩櫽?,“咱們快去稟告大哥,就說屠老前輩不久便到。”
郭威獨(dú)自行出不遠(yuǎn),見自己離彭萬里已遠(yuǎn),只恐他幾人變了主意來追自己,忙提氣狂奔,約行了五六里地,這才松一口氣,暗道僥幸。抬頭朝天上望去,見日頭正中,又跑了好大一會(huì)兒,早已累得氣喘吁吁,這才坐在一棵樹下歇息,忽聽得遠(yuǎn)處喊聲,聽聲音正是彭萬里等人,他心下一慌,叫道:“糟了,終究沒騙過他們幾人?!碑?dāng)下再不敢歇息,轉(zhuǎn)而向南直奔,他心想方才彭萬里指的路是向東,他們定會(huì)向東追尋,而自己卻偏偏向南,他們自然找尋不到自己。
這般又行了二三里,忽然聽得一人叫道:“彭大哥,彭大哥,我看到這位小哥啦!”郭威暗叫糟糕,轉(zhuǎn)身望去,只見身后不遠(yuǎn)處站著一人,正是方才那幾人中的一人,他記得這人面貌,只聽那人叫道:“小兄弟留步,我家大哥有請?!?p> 郭威不敢停留只管前行,那人快奔幾步,片刻間已追上郭威,一臉恭敬,說道:“小兄弟留步!”
“你要干么?”郭威見這人神態(tài)拘謹(jǐn),當(dāng)下挺了挺胸膛。
“我們大哥有請小兄弟去寨中一敘,還請賞光。”那人恭敬道。
“我還要去仙鶴幫報(bào)信,你們耽誤了我的大事,小心我?guī)煾赴l(fā)起怒來,到時(shí)候你們吃不了兜著走!”郭威朗聲怒道。
那人顯是有些害怕,但他稍一猶豫,說道:“在下也是奉大哥之命,還請小兄弟多多擔(dān)待?!闭诖藭r(shí),彭萬里與另一人也到了跟前,只見他拱手道:“小兄弟,我家大哥有請,還請寨中一敘!”
郭威見他三人神色恭敬,不似懷有惡意,但自己若是不去,只怕他三人不允,自己一個(gè)小孩兒家的,又跑不過他們,當(dāng)下只得道:“可是我?guī)煾该胰ナ裁聪生Q幫報(bào)信,說是有什么要緊之事,若是耽擱了,恐怕師父他老人家發(fā)起火來,又是一頓痛打?!?p> 彭萬里笑道:“我大哥有重禮相贈(zèng),不耽擱,不耽擱!咱們這就走罷!”說著便拉起郭威小手,拽步向西而行。
這山中道路崎嶇,彭萬里恐怕累著郭威,一路上盡是自己背著,不住口的魚郭威說話,問他今年幾歲,叫什么名字,都學(xué)的是什么功夫等等。郭威天性本就活潑,又與許掌柜相處一年,曾聽他說起江湖中的怪事,什么什么功夫,倒也聽過,這時(shí)一經(jīng)問起,不由信口胡謅一番,彭萬里聽他侃侃而談,倒也不曾懷疑,只是不住口的稱贊他小小年紀(jì)竟學(xué)了許多上乘武功,贊羨不已。
約行了十余里地,山中多有彎道,彭萬里卻是老馬識途,顯然這山路不曾少走,只見他忽而轉(zhuǎn)西,又忽而轉(zhuǎn)北,忽而登崖高上,又忽而穿越密林。郭威雖然被他背著,但也記了不少來路,忽然眼前一亮,只見頭頂之處,有十余座寨子,均是在半山腰上。
“到了,到了!”彭萬里笑道,“我大哥早已在寨中備好了美酒,只等小兄弟前去呢!”
“彭大哥,你大哥姓誰名誰?我可不認(rèn)識呀!”郭威問道。
“都怪我,都怪我!”彭萬里將郭威放下,一臉歉意,“我大哥號稱入云龍潘天勝,是咱們太行十二寨的總瓢把子,他聽說小兄弟是屠老前輩的弟子,心下很是歡喜,非要設(shè)酒款待一番。”
郭威點(diǎn)頭微笑,心下已是暗暗打定主意,“既然他們錯(cuò)將我認(rèn)成別人,我只得冒充一番,盡快脫離此地便是?!碑?dāng)下跟在彭萬里身后,緩緩上山。
這十余座木寨盡在山腰,抬眼望去卻無上去的山路,只見彭萬里朝著一塊山石后走去,他幾步跟進(jìn),只見大石之后是一條通天的臺(tái)階,蜿蜿蜒蜒,不知其有幾高,這處所在雖然沒有宇文求善的山莊浩大,卻也別廢了一番功夫。
待郭威將近山腰之時(shí),忽聽得一人笑道:“荒野之地,來了貴客,潘某歡喜的很!”
郭威這時(shí)方露出頭來,只見說話那人正一臉歡喜瞧著自己,只見他約莫三十余歲年紀(jì),右臂衣袖空蕩蕩的,顯然是少了一條臂膀,滿臉胡須的臉上頗有風(fēng)霜之色,又隱隱透著一股威嚴(yán),郭威聽他自稱“潘某”,已猜到他便是入云龍潘天勝,忙拱手道:“潘大哥,有禮啦!”
潘天勝見郭威年紀(jì)雖小,卻一副老成模樣,一把拉住郭威的手道:“兄弟不必客氣,咱們吃肉喝酒去!”神態(tài)甚是親密,像是與郭威極熟一樣。
待郭威坐下,潘天勝笑嘻嘻的說道:“小兄弟,屠前輩身子安好?”
“好,好著呢!”郭威忙欠身答道。
“哎呀,自屠前輩一去,已有一年,潘某著實(shí)想念的很那!”潘天勝說著一拍郭威的肩膀,“聽聞他老人家不日便到,我一聽聞,不由大為歡喜,早已等不及啦,只盼著能早日瞧他老人家一眼?!?p> 郭威微微一笑,心想:“這人口口聲聲要見什么‘屠前輩’,神態(tài)也是謙恭的很,但不知這個(gè)姓屠的,到底是什么人?”
潘天勝見郭威沉吟不語,忙道:“來來來,小兄弟,我聽彭兄弟說你來了,心中實(shí)在歡喜的很,這才命他們將你請回來,吃一頓便飯,若是此事傳出去,說你小兄弟路過我入云龍的地頭,我沒有好好款待,只怕都說我小氣,是不是?”
“怎么會(huì)?潘前輩盛情款待,我感激的很呢!”郭威忙一臉賠笑。
“啪”的一聲,潘天勝伸手在桌上一拍,郭威只見他一臉慍怒,不由一顫,只聽潘天勝道:“小兄弟,我不過比你虛長幾歲,你若以‘前輩’相稱,那是太也看不起潘某了!”郭威聽到此處這才吁一口氣,只聽潘天勝又道:“若是小兄弟不嫌,只管稱呼我一聲大哥便是!”
“潘大哥!”郭威忙脫口叫道。
“哎!這就對了嘛!”潘天勝一臉高興,又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啦?”
郭威不敢隱瞞自己姓名,當(dāng)下便一五一十的說了。
潘天勝道:“好名字,好名字!郭兄弟人如其名,一副威武模樣,日后必定威名震江湖。”
郭威笑道:“潘大哥抬舉小弟啦!”但心中卻是一股厭惡之氣,心想這人手下百余人,顯然是號令一方的頭目,怎地盡是阿諛奉承我?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定然是顧忌那姓屠的名頭,這才不得好話說盡。
兩人說話間,早有十余人端了飯菜上來,郭威只見一桌二十余道菜,什么雞鴨魚肉,樣樣俱全,不由咽了一口口水,心想自己已有數(shù)日未曾飽餐一頓了,今日正好大開吃戒。
“山野荒僻,沒有什么好酒好菜招待,郭兄弟切莫怪罪哥哥!”潘天勝口中雖然謙遜,心中卻想的是:“這一桌酒菜豐盛,他日后必會(huì)在屠前輩面前好生夸贊我?!庇械娜吮揪褪翘搨沃?,有些話更是虛偽的話。但凡是口中說什么“犬子”、“鄙人”表示謙虛有禮之人,實(shí)則內(nèi)心絲毫不這樣想。潘天勝這一桌酒菜極為豐盛,但他卻偏偏說什么“山野荒僻,沒有說什么好酒好菜?!逼鋵?shí)內(nèi)心深處,還是盼著郭威夸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