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金風(fēng)送爽的黃金九月是如此地漫長。
開學(xué)一個禮拜后，一切歸于平靜。新鮮感，好奇心慢慢淡沒了。我和七七從自我懷疑中解脫，卻又投入到另一場水深火熱之中。
下午課后，走讀生都回家了，住校生一窩蜂地進食堂打飯。飯后，又忙著搶水龍頭接水洗澡洗衣服。
一同洗完衣服的我和七七躺在宿舍床上，你一聲我一聲地接連嘆氣，像霜打的茄子。
“怎么才10號啊…這日子沒法過了。何時才能放假?。俊?p> “離30號還遙遠(yuǎn)著呢，我怕是等不到十一的到來了?！?p> “也不知奶奶怎樣了，地里的花生收完沒?！?p> “還沒有吧。奶奶說過，把地里花生收完就會來學(xué)?？次覀z的?！?p> “我倆不在家，奶奶們晚上也不看電視了吧?！?p> “想看也看不了。風(fēng)早把屋外的電視天線吹跑向了，她們笨手笨腳地，怎知調(diào)試天線方向來接受信號?！?p> “七七，我好想回家看看奶奶?！?p> “我也想?！?p> …
那時的日子真的很慢。慢得讓我和七七有足夠的時間來回憶十二年來生活的點點滴滴。漫漫長夜，躺在宿舍床上細(xì)數(shù)與奶奶在家的數(shù)千個日子，一遍又重復(fù)一遍。
過完一天，我和七七就扳彎一根手指頭?？墒稚系奈鍌€手指頭就像如來佛的五指山，難以逾越。時間精確到了分秒，仿佛是要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才能度日。思緒從學(xué)校飛回家中，閑逛了家里的每個角落，目睹了家中房頂?shù)娜掌鹑章?，見證了好幾個春秋輪回?？膳吭谡n桌上睜開眼，看看手表，前后才過去幾十秒。
說好的歲月如梭，流年似水，時間如白駒過隙呢？難不成都是文人作者寫在紙上糊弄人的把戲？
這九月就像一位老人，行走艱難，還喘著粗氣。十月哦，你可聽見兩位初次離家的少女的呼喚？早早歸來吧，好了結(jié)我們這想家的癡狂。
早自習(xí)課上，七七側(cè)趴在課桌上，用張開的英語課本蓋住半邊臉，像是睡著了。
我用胳膊肘戳她，沒反應(yīng)，又戳。她抬起頭來，很不耐煩。
“你煩不煩…”瞥了我一眼，繼續(xù)趴在桌上。
我再次戳她。大清早竟敢明目張膽地趴在桌上睡覺。
“你真討嫌。你賠我雞蛋面…”七七很不自愿地抬起頭坐直了身子，目視著我，聲音帶著哭腔。
雞蛋面？哪來的雞蛋面？我沖著她課桌里張望，什么也沒有。這孩子昨晚洗涼水澡感冒發(fā)燒了吧？腦袋燒糊了？我伸手想去摸她額頭，被她甩手撇開了。
“昨晚做夢夢見奶奶給做的雞蛋面了，正趴在桌上回味…被你給驚醒了…你給賠…”聲音仍帶哭腔，可明顯提高了分貝，蓋過了朗朗的讀書聲。周圍的同學(xué)齊刷刷探過頭來。
“神經(jīng)病，大早上的犯傻吧…”莫莎莎笑著隨口一句。周圍也一陣陣哄笑。
七七張口想要回應(yīng)這一陣陣的哄笑，被我及時制止了。幸好班主任沒碰巧進來，要不然該怎么向她解釋這一碗打碎了的雞蛋面。
哄笑的同學(xué)權(quán)當(dāng)這是我姐妹倆的一場吵嘴鬧劇，他們又何曾懂這雞蛋面里的情愫？我安撫著還在雙眼泛淚撇嘴傲氣的七七?？粗⒆影愕娜鰦蓸樱唤侧坂鸵恍?。
知足吧，少女。好歹你在夢里見到了奶奶，見到了雞蛋面，我可是翻來覆去，徹夜難眠。
特別是在夜里，想念如潮水。要不是白天學(xué)習(xí)功課的沖淡，早已思念成疾，病入膏肓了。無數(shù)次幻想奶奶們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或是食堂門口，或是宿舍的場景。那時，我定會不顧周圍異樣的目光大步上前，與奶奶擁抱，在奶奶臉上肆意親吻。
可當(dāng)奶奶們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教學(xué)樓樓梯入口時，正一同下樓的我和七七卻挪不動腳步，眼眶紅潤卻強顏歡笑。
“瘦了。才半個月怎么瘦了這么多…”奶奶們在我們身上上下打量。
瘦了？不瘦才怪。學(xué)校食堂飯菜是不好，可還算合胃口。我和七七每頓都是狼吞虎咽，企圖用飯菜來填滿內(nèi)心的空虛?？墒冀K沒能抵擋住思念的泛濫。
“不是給你們錢了嘛，學(xué)校飯菜不好就去外頭買些好吃的?！倍棠淘沟?。
開學(xué)第一天晚上，那一張張皺巴巴的錢就被我和七七鎖在紅漆木箱的舊課本里。至今沒忍心動過。
這一切的一切，我和七七都羞于與奶奶們表達?？倸w，今天奶奶們來了。你們來了，兩顆少女的心就元氣滿滿了。
奶奶們帶來了雞腿，還有十來個雞蛋，沒帶雞蛋面。
“若帶碗雞蛋面，經(jīng)這么遠(yuǎn)的路程，都糊成雞蛋餅了?！倍棠绦φf。
“那也好吃。”七七邊啃雞腿邊說，我也啃著雞腿一個勁兒地點頭贊同。
“不是再過半月就放假了嘛。放假回家，奶奶給做，讓你們吃個肚皮圓?！蹦棠踢厔冸u蛋邊說道。
我和七七閉口不語。提到放假，心里直哆嗦，眼淚都會給抖出來。誰也不知道接下來這漫長的半月該怎樣去熬…還是啃雞腿吧，這歡聚的時刻絕不允許傷心事來鬧騰。
吃飽了，我和七七躺在操場跑道旁的石板凳上，頭靠在奶奶的腿上。微風(fēng)拂來，踏實愜意。真想就這樣安心入睡，不再醒來。
無奈上課鈴聲響起。我和七七跑著離開。跑了一段距離又回過身來，向奶奶們喊：
“奶奶，你答應(yīng)的，過幾天又會來看我們的。你們要記好咯，不準(zhǔn)說話不算數(shù)?！?p> “嗯，奶奶收完地里玉米就會來?！蹦棠虃冋惺质疽馕覀兛爝M教室。
這一次，我和七七沒哭，也沒時間用不舍的眼神來注視奶奶們離去的背影。
奶奶們的隨口約定，卻被我和七七當(dāng)成了歃血為盟的誓言。興許奶奶心里記得，可繁重的農(nóng)活也使她們脫不開身。
坐在教室，望眼欲穿。每次望著窗外對面馬路上走來倆人相伴的老人，肅然起敬，莫名興奮。瞪大眼珠注視著，可總慢慢暗自泄氣。不是奶奶們，奶奶們沒那么小個頭。若要是奶奶，也該在岔路口轉(zhuǎn)身往校門口的方向走了，而不是徑直往街道方向走…
幾天過去了，奶奶們并未赴約，她們把我們的約定當(dāng)成了兒戲。我們是初中生，不再是小姑娘了，你們不應(yīng)再與我們玩這哄騙小孩的把戲。有必要回家與你們說道說道。對了，還得理直氣壯地臭罵你們一頓。
我和七七無端拉起了對奶奶們的這可笑的仇恨。似乎有了仇恨，膽子會變大，精氣神也會倍長。
我倆決定從學(xué)校偷跑回家。這讓人笑掉牙的仇恨成了我倆偷跑回家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下午課后，我和七七躲躲閃閃出了校大門口。帶著兩顆急切回家的心和一個可笑的理由，來到對面馬路上，手牽著手往家的方向奔跑。
腳底踏起了一幕夜色，頭頂托起了一片星空。腳步變得越來越輕盈。家，就近在咫尺。
在院子門口，我和七七平復(fù)了激動的心情，整理下風(fēng)吹亂的劉海。邊跨院子門檻邊沖院里嚷喊：
“奶奶…奶奶…”
正在給豬喂食的奶奶們吃驚地從豬圈里伸出頭來。
大黃狗聞聲跑了過來，搖著尾巴往我們身上撲。本公主回家了，貓貓狗狗們快出來，咱們一起嗨起來。豬就算了吧，正啪啪吃食嘞，反正它就知道吃。小花貓喵喵地叫卻躲閃著我和七七。小花貓，是不是公主們變更漂亮了，你才害羞躲閃我們。一定是，從你那色神情里我就知道答案…慶祝吧，美猴王終于又回到了花果山。
沒背書包，沒提衣服，一個個滿頭大汗…奶奶們心知肚明，沒朝我倆多問。而是忙著在廚房燒水煮雞蛋面。
我和七七坐在院子里看電視。電視里正播放《快樂大本營》，我們倆傻丫頭樂得前俯后仰。
奶奶端著煮好的雞蛋面過來。久違的蔥花香深入鼻孔，沁入心脾，瞬間忘掉了電視，注意力全放在了雞蛋面上。
“明早得五點起床趕去學(xué)校吧？”
奶奶的一句詢問，我和七七如剛吞食的雞蛋卡在了喉間。本來是打算在睡前提醒奶奶明早早點叫我們起床的，沒料她們提前把這一痛苦的事給揪出來了…
管它幾點起床。先吃面，吃完這碗，再來一碗。吃飽了，好好享受這溫馨的夜晚。就算明天斬首示眾，暴斃烈日下也心甘情愿。
這個夜晚，躺在奶奶身邊，踏實熟睡。
早上五點，我和七七被奶奶們叫起了床。桌上的兩碗熱雞蛋面被我和七七一吞而光。
我和七七在奶奶的陪同下往學(xué)校趕。一路上，伴著淡淡的晨光，濕漉漉的露水，加兩顆依依不舍的少女心。
到學(xué)校時，起床鈴剛響起。我和七七在宿舍把濕褲子換掉，準(zhǔn)備偷偷溜進教室。班主任若昨晚沒清點人數(shù)，此時也不在教室門口，那么我倆偷溜進教室便一切若無其事，萬事大吉了。
我和七七的僥幸心理卻沒贏得僥幸的機會。我倆被奶奶拉到了站在教室門口的班主任面前，被逼投案自首。在班主任那雙兇巴巴的眼睛下，我倆被判無期。終生不能從學(xué)校偷跑回家了。
不能偷跑，就請假唄，總會找到回家的辦法，先熬著吧…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來安慰這脆弱的少女心了。
九月進入倒計時。二八，二九，三十。我仿佛看見了漫天的煙花，聽見了雷鳴般的掌聲。一張張舒展開的面龐，露出潔白的牙齒沖著十月狂笑。
九月三十號上午課后，學(xué)校就放假了。
漫長的等待，終于等到你。同學(xué)們一個個背著書包欣喜地出了校門，散落在大街小巷里。我和七七卻故作淡定，我倆要為這第一個假期專門妝扮一番。
姐妹倆換上了開學(xué)時新買的白色裙子，套一雙短絲襪，穿一雙洗得發(fā)亮的白球鞋。想像莫莎莎那樣把頭發(fā)披著，可沒人家那樣漂亮的發(fā)箍。扎個馬尾也不錯，額頭露出來夠清爽。
鏡子里，臉色蠟黃，不由自生憐憫。這天煞的九月，真把這初次離家的花季美少女給害苦了。
不過請為我們歡呼吧。九月已滿，十月紛至沓來。
奶奶們，我們來了。雞蛋面，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