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十二節(jié) 無題
眼見一把銅匕首自寒漪右手滑落在地上,倘若當(dāng)時,那丫鬟一意孤行的堅持破門而入,會被寒漪毫不猶豫的滅了口,若非被人忽然帶離,定然就斃命于此,說來當(dāng)真是生死不過一瞬,無知無辜卻命懸一線。
“你真是要死!”想到方才的驚險處,寒漪的膽大妄為,廣漣氣得直垂在他胸口,嬌斥起來。
“而今迷醉于芙蓉花下,縱使即刻死了,倒也無甚遺恨?!?p> 寒漪伸手掐了掐廣漣的人中,片刻后才見她悠悠轉(zhuǎn)醒。眼見她醒來,寒漪松了口氣似得,輕輕的探過身子,態(tài)度自然而親昵地在她白玉般的臉上隨意的親了親,又動作迅速的解開中衣,從懷中取出一枚半面蝴蝶形狀的玉橫,饒過她過肩長的披散開來的墨色的長發(fā),為她佩戴在胸前,溫柔的低語道:“早先說好了,要在紅鴛帳里,親手給你佩戴的玉橫?!?p> 靈獻拿起這個再熟悉不過的物什,心情復(fù)雜極了。
他竟然還有這個?這塊當(dāng)年被無意丟棄之后不知所蹤的玉橫之前確實不在她這兒,不曉他究竟從何處得來,眼看著它,一幕幕往事從腦中重演,然而畢竟此去經(jīng)年,物是人非。
自我開解了數(shù)次,他是一個來自有窮族的少年,他不是黎天,千萬不要犯傻陷入不該有的糾纏中,可是,封天殿里的九廊九柱,他此時拿出來的這個刻有黎天名字的玉橫,還有最不能忽略的,他眼睛里,深情的模樣,都在說,他是黎天。
寒漪覺得她的神色不大對勁。然后她的下一句話進一步佐證他的猜疑,她明明知曉這玉橫的前因后果,竟然會莫名其妙的問道:“這玉橫從何處得來?”
見他面露詫異之色,廣漣搪塞的解釋道:“不知什么緣故,新近很是健忘?!?p> 他不知道的是,真正的廣漣七天前為了他殉情死了。他前天傍晚在故居見到的人是靈獻。
而此刻醒來的魂魄也是靈獻,但是方才和他在此上演私會偷情一幕場景的魂魄是真正的廣漣,今天是廣漣的”頭七”,再見一次寒漪,是她瀕死之前的唯一執(zhí)念。
魂魄化作半鬼,借尸還魂的靈獻因不慎被夷羿種下血咒,法力被壓制,變?nèi)趿嗽S多,被頭七歸來的廣漣的魂魄伺機奪回肉身。
卻因不知道前塵過往,不知道血咒和九黎君,姬靈獻的愛恨情仇,不明白一切的他們在無意間鑄下大錯。
回想起后羿的惡毒狠辣的咒語即如若兩人情難自禁的違背承諾,暗通款曲,這一世的黎天和前世一般不得好死,自己則會被迫魂魄離身,鎮(zhèn)壓在昆侖墟。他們兩個從此如同曼珠沙華的花葉,永世不得相見!
經(jīng)歷過血咒的人當(dāng)然明白血咒蘊含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她痛苦的閉上眼睛,面如死灰,無聲的啜泣,淚水?dāng)嗑€的珠子一般順著臉頰流下。
“廣漣,你怎么???我以為,你是愿意的?!币娝@副模樣,寒漪著實意外,他低下頭頗失望的垂下眸子,整個人手足無措起來。
她喃喃道:“你甚至不明白做錯了什么。”
“是在下一時情難自控犯了錯,本以為是兩情相悅的默契,卻不想原來是自作多情了?!?p> 靈獻低下頭稍作思索,披著他的玄色外袍起身相迫,口中咄咄逼人:“你委屈什么?明知不該如此!我問你,你說你心里有我,可畢竟如今姜蠡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又算作什么?你見不得光的情人嗎?”
寒漪臉色鐵青,氣急反笑,口不擇言起來,“女人,怎么才下了我的床,就翻臉的這么快啊,是對比了之后覺得不如你的大王厲害么?其實我???”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啪”的一聲,臉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
“你混蛋,嘴里說的什么渾話!”她怒目相視,伸出去指責(zé)的他的手指頭因為未散開的怒火而微微發(fā)抖。
“對不住,是在下魯莽了,玷污了少妃的清白!你大可去你家大王面前控訴我犯上的罪過,抵賴半句便不得好死!”他也不是受氣的脾性,語帶譏諷的反駁道。
不得好死四個字聽進耳中但覺五雷轟頂似得暈眩,難過的捂臉,半晌才沉淀好情緒,循循勸道:“寒漪,你我如今各自成親,我是夏后的妃子,姜蠡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責(zé)任。我倆原該恪守本分,從此再不相見,各不相干,讓一切罪孽都到此為止吧?!闭f著將頭上唯一別著的玉質(zhì)梅花扣銀簪子取了下來,遞還給他。
他咬緊牙關(guān),狠狠地道“到此為止?我同意了。這破簪子不必還了,懷里的玉橫還我吧?!?p> “不給,這原本就是我的,”她這句實話聽在寒漪耳中很有些不明所以,見他似乎不那么慍怒了,她才解釋道:“我們?nèi)舨粡氐讛嘟^了,倘若給人知曉你我之事,捅了出去,管是名譽掃地不說,只怕性命也難保住,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你畢竟還不是他的對手?!?p> 寒漪看向她,怔住,順著她的話便反駁起來,“倘若我日后敵得過他了,你就跟我么?”
“?。俊彼粫r不知如何接話,只敷衍地答道:“再說吧。”
寒漪自毀言失,同時憤恨于她隨意的敷衍,大怒道:“是你先來招惹我的,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一把推開,純狐廣漣,我是瘋了才要由著你這么糟踐!”
不見就不見誰稀罕!
不知不覺便是清晨時光,日頭升起來照進屋子,里面一片光亮,盡管這具身體不需忌憚陽光,可是多年來不見日光習(xí)慣已經(jīng)徹底影響了魂魄對光亮的慣性回避,靈獻有些頭暈,卻勉強起身,著好衣衫,看向尤自賭氣的寒漪問道:“新婚之夜不見了新郎官,你的新娘子也沒打發(fā)人出來找一找嗎?還是她天生性情冷淡,全然不介意這事?”
“那時,門外撞門不止,差點成功闖進來的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便是跟在她身邊伺候的。我倆的事兒多半也瞞不過將軍夫人,她若是個剛烈要強的,我倆個真保不齊會得個不能好死的下場,說不定不只是共赴黃泉,還能并入地獄呢,若真如此也算求仁得仁了。娘娘不妨暗暗祈禱吧?!?p> “求仁得仁?別那么自以為是了,要死你自己死,要下地獄你自己去,我才歷經(jīng)劫難,好不容易活轉(zhuǎn)過來,且要多活些時候呢,所以煩請寒大人務(wù)必克制住自己灼熱的情感,好好守著將軍夫人過小日子吧,沒事生生娃娃繁衍后嗣什么的,不要沒事進宮叨擾本宮,害人又害己!”
“你!好好好,算我白認得了你!”寒漪氣得血脈噴張,氣血倒流,起身著了外衣,便欲拂袖離去,卻被廣漣拉住按在椅子上,聽見她娓娓道:“束好發(fā)冠再去,免得給人瞧見了,又橫生是非?!?p> 待兩人衣冠齊整,將要離開這間惹是生非的耳室之前,廣漣再次告誡道:“記住我的話,他沒死之前,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不要來找我?!?p> 門前的寒漪回轉(zhuǎn)過身細細打量了她之后,搖搖頭嘆道:“你根本不是我的廣漣,她是溫柔嬌俏的女人,全不是你這般冷硬強勢的野蠻性格。”
“我確實不是你的廣漣,廣漣早在八天前就殉情死了,我是附身于人的狐妖,身負摧毀王朝的使命而來,所以你不必留戀分毫?!?p> “我沒留戀!”說著嘴硬的話,男人便奪門而逃。
后來發(fā)生的事,幾乎讓他將她最后的話信以為真。
早就覺出問題的廣漣及時找到后羿對質(zhì)。
“少妃回的真是時候,孤正要出門尋你吶,畢竟一個弱女子夜不歸宿,太讓人不能放心了,少妃真是不讓人省心吶?!?p> “臣妾回來的正是時候才對,若是入夜時分便及時歸來,大王盤算了許久的計謀不成,豈不失望?”
“少妃這是從何講來?”
“大王聽從了大巫的指示,故意將寒漪婚期之日定在廣漣頭七之時,引她來相見,你知曉我等魂靈屬至陰,而這一日是月末陰氣最弱,我全身法力最易受壓制之時,又特特遣人在寒漪酒杯里喂了藥,引導(dǎo)我倆犯下錯事,破了血咒的約定,大王果然棋高一著,妾身當(dāng)真不是敵手呢?!?p> 回到將軍府正廳的時候,見姜蠡裝扮嚴整的端坐在椅子上等他。
心中說不出的愧疚,“阿蠡?!?p> 姜蠡面上看不出絲毫情緒,不悅或者惱怒都不見,她開口道“大人?!睕]叫師哥,而是看了看四下一眾侍從,低頭嘆道:“我因心里有些私下的話同大人探討,這里不大方便,咱們?nèi)?nèi)室?”兩人于是退居內(nèi)寢之處,又打發(fā)了侍從。
姜蠡正色道:“大人再要如此,還當(dāng)另覓他處,將軍府重地,不該藏污納垢。松枝跟了我許多年,我卻不得不為了大人的顏面將她外送。我有些話在心里,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夫人請講。”
“大人年紀(jì)輕輕便深居高位,多少人嫉恨,巴不得你出什么事,早點倒臺,多少人想著看你的笑話,捉你的把柄,說是虎狼環(huán)伺也不為過,大人倒好,唯恐別人捉不到什么牽制的把柄,什么人也敢覬覦,什么事也膽敢觸犯,未免失于穩(wěn)重了?!?p> 不想這姜蠡小小年紀(jì),竟有這般胸襟見識,寒漪心里嘆服不已,也更覺慚愧,低下頭看她,面上窘迫,半晌才緩緩道“夫人賢德,說的也都很對,是寒漪太過莽撞還傷害了夫人,昨日腹中因為灌多了黃湯才犯了錯,日后定然謹言而慎行,似這般胡來舉動,再不會了?!?p> “阿蠡,你心里恨我嗎?”
“阿蠡明知大人心里想著別人,自然不會一廂情愿的犯起癡傻對大人心存戀慕之情,即五情愛之私,何來嫉恨?”
寒漪嘆了口氣。
看她這般蒼白的臉色,他早問詢了新房外的侍者,明明心里惱恨,賭氣獨坐一宿直到天明,卻是這么個善良倔強理性而自尊者,值得真心對待。
所以他說,“阿蠡,我承諾你,一定會忘了她,再不單獨想見,再不心里惦念,再不與她糾纏,以后我只守著你,我們好好的過,好嗎?”
“當(dāng)初因她叫廣漣,你便自名寒漪,你的命運注定是系在一起的,你怎么徹底斷,全然忘?”
“我都改過,名字也改了,夫人名字是姜蠡,為夫便名寒濁,也再不娶妾,整個將軍府包括寒濁在內(nèi),都只聽從夫人的便是?!?p> “不是哄我的話?”姜蠡將信將疑的看向他。
“我起誓,有生之年,再也不見她想她與她糾纏,若違背誓言,叫我不得好死!”
徹底鬧僵的兩人真的再也沒見過面。
雖同出現(xiàn)在夏宮,畢竟平日一個屬于內(nèi)眷活動在內(nèi)帷,一個屬于朝臣不時在外廷奉旨,唯一的交集是宴會,兩人很默契的回避,知曉你可能在的場合我絕不會出現(xiàn)。然而人總有打算不周到的時候,今日的宴席上,一抬頭便瞥見高臺上,后羿身側(cè)端坐的一身青色華服的美少婦,薄施粉黛的臉上,眸光清冷似寒光射月,正是多日不見的廣漣。
她仍舊一貫的動作,左手支頤,右手把玩著陶制杯子,眼里看不見別人似得,只盯著手中杯子,自顧自的出神。若說變化,也不過是將先前如瀑的墨發(fā)高高挽起,額前劉海也被發(fā)扣別上去,露出發(fā)頂恰如其分的額線。仿佛覺察出這打量的目光,她抬眼看過來,見是寒漪,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櫻唇翕動,抬手在陶杯里斟滿了果酒,酒杯隔空輕推之后一飲而盡,要將杯子顛倒來,嘴角微掀,噙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這光景恍若兩年前他初次出現(xiàn)陽城,跟隨逢蒙初次現(xiàn)身在宴會上的情形。
夏朝的重臣武羅腦袋疼,眼見作為實際上的掌權(quán)者,后羿像是換了個人,曾經(jīng)的拓張版圖吞并周邊部族的野心勃勃被莫名的丟之腦后,大手一揮,將主要軍務(wù)政務(wù)放手給少年將軍妘寒漪,自己則攜手一種嬌妻美妾頻繁出游野獵,全不汲取太康亡國的教訓(xùn)。
而宮廷內(nèi)外,則流言四起,新少妃純狐氏入夏宮之后,后羿棄朝政不顧,日日野獵,夜夜笙歌。
“她又姓純狐,莫不是狐妖變化來的?”
“不好說。”
充耳不聞的寒濁在府上庭院里自斟自飲的時候,忽聞門房來報:“侍衛(wèi)長大人來訪?!币詾橛质俏涑剩燮ざ紤械锰б幌?,且飲且招呼,十分隨意的揮了揮廣袖,道:“坐。”又遞給他一把簽子,道“新出爐的鹿肉,還熱的呢。”
逢蒙接過手掌大的鹿肉,狀似不經(jīng)意的提起,“宴會上,你又見著她了?”
他不言不語,低了頭只手扒拉著腳邊的燒的頗旺的火爐子,半晌才答道:“嗯”。
“記得那時候分明和你說了,她要來的?!狈昝砂櫫税櫭?。
“半年來活的像陌生人的日子,我受夠了?!彼鋈患用腿粊G開手中的鐵鉤子,使人猝不及防的站起來俯視對面的男人,眼睛觸碰到他責(zé)備的目光之后,高高大大的一個人一下子蔫吧的重新蹲下來。
“我只是,想再見她一眼而已”
“見到了又怎樣呢,伺機再相約某處,春風(fēng)一度?”
他皺著眉,一臉怒氣的再次站起來,逢蒙也站起身以自衛(wèi)的姿態(tài)退后一步,做好打架的準(zhǔn)備的時候,卻見他略過他身邊,單臂伸出,撈過他身后的臺子上放著的酒壇子放在眼前的桌案上,嘴角微掀,苦笑道:“以后的很久都不會在見她了。”
見逢蒙一臉不信的樣子,又解釋道:“阿蠡有孕了,我要為人父了,怎么能再做對不住她的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