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秦宛月回府后,桂風(fēng)就趕緊張羅著給她備下熱水泡了半天,沐浴更衣,次日她還是病倒在床,額頭燒得通紅,整個人都昏迷了。太醫(yī)院院使親自來診脈,糾結(jié)半天說了一大堆,桂風(fēng)紅衣一干丫環(huán)也沒聽明白,只依稀聽懂了“小郡主底子太弱,體質(zhì)極寒”這句話。
“小宛自然是底子弱啊?!惫痫L(fēng)在自己屋中熬藥時見并無旁人,遂抹著眼淚向紅衣哭道:“之前伺候長郡主那幾年,你忘了每年冬天但凡著些涼她就得病一場,郡主還不許她養(yǎng)病,照舊使喚……小宛身子弱成這樣,定是長年落下的病根!……本來以為當上郡主只管享福了,這個樣子,能享什么福?!……”
自打云韶郡主病重的消息傳出去,造訪越王府的車馬就沒斷過。王妃母族派來一位地位頗高的管家婦人,送上一匣上品榮參;惠宜命貼身宮女來府問候;田文兩家的小姐輪番上門探視,一個蹙眉,一個掉淚;與越王府交善的人家也都或親自登門或差遣仆婦探望慰問。誰不知現(xiàn)今這位云韶郡主最得宮中青眼?機會難得,自然不能錯過。是以,當越王這日接待完幾撥貴客幾近麻木,又收到一封青緞紋面的拜帖時,揮手將帖子一摔,揉捏著眉心嘆道:
“來的什么人啊?以后若非親自上門,就都送到王妃或夫人那兒去?!?p> “王爺,這位是蕭家的,”管家小心翼翼回話,“是蕭家大小姐親自登門說要道謝,這是禮單……”
“大小姐?那來找本王做什么?告訴王妃去啊——”越王正氣悶,嚷了兩句,等他回過味來,登時站起來直著眼問:“誰——蕭家大小姐?”說著一翻拜帖,果見貼上工工整整寫著“蕭明熙拜上”。
他更正冠帽,快步向前廳走去。轉(zhuǎn)過落地屏風(fēng),就見客位上端坐一名年輕女子,長眼薄唇,挑眉削鼻,綰發(fā)高束,戴鎏銀冠,身穿水地鶴綾紋樣長緞衣,外罩灑雪亂云紋半臂衫,腰間一條琉璃色縱橫霞光織繡挽帶,一發(fā)顯得面容清冷。見越王出迎,她起身上前淺做一揖,早有跟出來的年長媽媽趕上扶住,讓回座上。越王亦落座,笑道:
“蕭先生,有什么事勞動您親自造訪?許久不見,令尊大人可還好?”
蕭明熙欠身道:“家父無恙,近日又去了西域,還要多耽擱些時候,有勞王爺垂問了?!?p> 越王點著頭,吩咐下人重上新茶。蕭明熙淺嘗一口,方抬眉斂衽道:“明熙此番叨擾,專為前日小郡主舍身救了舍妹一事。全靠小郡主出手相救,舍妹方得脫險。聽聞小郡主因了這檔子事抱恙在床,至今未愈,明熙心中有愧,一點薄禮,還請王爺笑納?!闭f著就有蕭家仆婦呈上三只錦匣。
越王這才反應(yīng)過來,驚詫著連捋短髯,道:“前日宛兒回來,只說救了個孩子,沒想到原來是貴府二小姐。”越王來時早已看過禮單,知道她口中的薄禮均是西域南疆各方夷國特產(chǎn)之物,價值不菲,便客氣道:
“云韶郡主不過舉手之勞,先生此禮太重了……”
“王爺無需謙讓,小郡主救的人是我蕭明熙的妹妹,這些個東西不過聊表心意,王爺不棄嫌便是好的?!?p> 越王示意,讓身邊侍衛(wèi)接手了禮物,又問:“二小姐無礙罷?只怕受了驚,可得好好兒將養(yǎng)。”
“她自己做出來的事,也得自己受著?!笔捗魑踔坏瓚?yīng)一句,眸色微微一緊,佯笑道:“倒是連累了小郡主,不知是否方便讓明熙見上一面?也好當面致謝?!?p> 越王眉頭皺了皺,憂聲道:“那孩子打回來就病了,至今高燒未退,一直沒醒,何況病人的屋子,先生不好亂進的,不如等宛兒醒了再說罷。”說罷又是連連幾聲嘆息。蕭明熙原本緊繃的心神驟然一空,說不出什么滋味,遂冷眼打量他的神情,起身淡笑道:
“真是可惜。明熙也聽說了,云韶郡主夙慧非常,有林下風(fēng)氣,本還想見識一番,瞧瞧鳴佩公主的后人風(fēng)采,看來只好改日了。郡主能得王爺如此疼愛,想來定差不了?!?p> “先生謬贊。”越王陪著她往廳外走,聲音不免帶出慈愛,“那孩子確實聰敏,可惜受了不少苦楚。唉……本王只盼她和她姐姐將來嫁個好人家,平平安安終了此生,也就心安了?!?p> 說話間兩人已行到門庭,蕭明熙止步,從袖中取出一封帖子道:“這份帖子是舍妹給小郡主的,萬望郡主康復(fù)后駕臨草舍,舍妹當備水酒三杯,當面叩謝救命之恩。還望郡主一定赴約?!?p> “無妨,只是要叨擾先生了?!痹酵跽f著袖好請?zhí)?,微一抬手算是答了蕭明熙的揖禮,看著她邁出府門,蕭家仆婦跟上,簇擁著馬車迤邐而去。
馬車緩緩行到秦淮河邊一所大宅,從角門駛?cè)?。那天落水的小姐一見車回,立刻撲上前急吼吼地問:“阿姐,噯,怎樣,見著了么??p> 蕭明熙未答言,先向身邊一名四十歲左右的沉穩(wěn)婦人低低吩咐幾句,方一面大步往書房走,一面對顛顛兒跟在一旁的妹妹道:“沒見著,不過阿姐已然給你遞下帖子,到時請了來家,出上工夫試探,定能有個分曉。”
說話間兩人已進了書房,同時止住腳步,看向墻上那軸人像。顧盼流彩的眸子,笑意盎然的唇角,憑借畫匠高超的技藝,白絹上赫然呈現(xiàn)出一個八歲女孩純凈幸福的笑顏,那雙天真、透著水靈的秀眼微微上挑,可以想象出畫上女孩長大后,將會有一對何等招人魂魄的——狐眼。
秦宛月燒到第三天方開始好轉(zhuǎn),晚上漸漸退了燒,等次日天明桂風(fēng)端著藥碗進來時,她已經(jīng)醒了。秦宛月溫柔地看著這個對自己一向忠心耿耿的丫環(huán),強笑道:“對不住啊……嚇著了吧?”
桂風(fēng)當時就哭了,嗚嗚咽咽也不知說了些什么,只是坐在床邊緊緊攥著她的手,半天都不肯放,非要看著她喝完藥再睡才肯走。
病好的第二天,秦宛月被越王叫到書房。越王先細細問過她身子怎樣,可還有不適,方徐徐道:“你不惜性命救護的那個孩子,知道是什么人嗎?”
秦宛月低眉輕輕地搖搖頭。
“她是淮南蕭家的二小姐啊……”
“蕭家?那是什么人家,很厲害嗎?”
越王長吁一口氣,目光深遠:“蕭氏是經(jīng)商之家,家財雄厚,有當世陶朱公之稱。他手中的商行,遍布鹽、茶、糖、布、藥、金六大類,籠絡(luò)所有夷國商路,又開有錢莊鏢局。更有甚者,當今蕭氏家主身兼南瑜、大楚、洛圖三國皇室御商,一般的官員都不敢招惹,就算是內(nèi)相首輔,也要對蕭氏家主禮遇有加?!?p> “蕭家若真如父王所言,如此赫赫有勢,勢必不會被三國皇室所容罷?”秦宛月聞言道,眸色澄澈坦然,“蕭氏今日能被三國奉為座上賓,來日免不得一跌千丈,古往今來先例不少,常言‘過滿則虧,過盛則衰’,蕭氏家主手握如此財富大權(quán),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
越王神情微怔。他并非沒想過這點,但現(xiàn)今三國皇室并未對蕭氏有何異詞,三朝官員也不乏私下與蕭氏往來交易之輩,便是他自己,亦在蕭氏家主前有幾分薄面。他緩緩捋著短須端詳秦宛月片刻,緩聲道:“難為你想得如此深,果然書看得多一點識見就廣一些,換作別個,必是想不到這一層去。記得春時曾見太子,閑敘起來,太子也夸你敏思慧穎。不過,你年紀還小,每日想這些東西做什么呢?那些古史志記讀得多反容易令人多思。你好文,看些詩文詞賦,愉情一二也就是了?!?p> “……女兒閑來無事亂看而已,偏巧記得牢……”秦宛月微微垂首,淺笑道:“父王說的不假,進來發(fā)覺讀古史遠不如詩詞有趣。史傳一卷卷都記述錯雜,看完一卷腦仁直發(fā)脹,哪里有詩詞怡情愉性!不瞞父王,女兒是再不打算看那些史書了?!?p> 越王點頭慈笑,“正是,你看別府里公侯小姐,都是看詩詞的居多。你多讀些,日后聚會也有的聊?!闭f著從桌上拿起一封拜帖,“這是蕭家特地給你下的帖子,說是在蕭宅備下謝宴,專請你一人。你看看,收拾收拾,父王差人送個信,明日就去罷。人家誠心誠意地請了,不太好硬是推拒。”
“是,就照父王說的做?!鼻赝鹪鹿ы樀亟舆^帖子退出書房,回到住處遣退嬛婢,進屋慢慢坐下?!皠偛耪f得太多了?!彼睦锬?,“終究不是親生女兒,以后萬萬不能賣弄聰明,徒增是非……還是得謹言慎行啊……”她垂眸看著手上那張攢金綢緞裹裱的請?zhí)?,澀笑喃喃:“一時心軟,平白多出這些事,早知如此,就不該……唉?!?p> 她信手翻開請?zhí)?,漫不?jīng)心地掃著一個個英氣挺秀的字跡,忽然一個名字映入眼簾,她猛地坐直身子,輕輕念出聲來:
“蕭明熙……”
再往下看去,她的心跳幾乎停止。
“……蕭明熙,再拜奉上,恭候蒞臨?!?p> “蕭明熙……”秦宛月只覺心口狠狠地悸痛兩下,她努力咽下涌上喉頭的腫脹,顫抖著手指撫上這三個字,心中反復(fù)念誦道:不,不會……這是淮南蕭家,不是廬水蕭家!世上有那么多重名的人……可萬一,保不準……秦宛月猛地合上帖子,緊緊咬住下唇。
明天,只要等到明天,一切自有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