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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西樓

十一

憶西樓 淇之瀾 3220 2020-06-19 21:00:00

  四月十九的清晨,侍郎府前庭門丁從人一個個列侍兩旁,垂手肅立。每年這一日,秦桓必會往部里告假一天,親攜妻女前往白龍寺上香,跪經(jīng)祝禱。他人前人后從來都是一派淡薄,因此沈夢華嫁過來后初聞此言還吃了一驚——原因無他,秦桓實在不像信敬神佛的人。然而待她隨行幾次,饒是再覺得匪夷所思,也不得不承認他是虔誠的,為亡者行超度安魂的九叩首重禮、佛堂跪經(jīng)兩個時辰,他全都照做,絕無半點含糊。至于為誰跪,她只從孫莫嵐口中得到一個不甚明晰的答復(fù):

  “那是撫育侍郎之人,比老奴還早,比老奴還盡心。夫人陪著就是,莫要多問?!?p>  初晨日光明媚,院中露水半晞,沈夢華衣著素簡,手牽秦如月立在階下。環(huán)顧身后合碧孫莫嵐等隨行幾人,俱是素服,如帶薄孝。“看來他……很看重這位蘇氏啊……”沈夢華心中默默道,又不免回想寺內(nèi)擺在靈位上那個刻有“蘇氏諱茗之位”的靈牌,“也不知是多深重的養(yǎng)育之情,讓他如此掛懷……”正想著,秦桓已從屋中走出,但見他白衣垂裾,素冠玉笄,只差一條白絹抹額就是父母大喪的孝禮服制。

  白龍寺在內(nèi)城西,車馬到達時不過辰末。接客僧將人引到后殿佛堂,堂中香客寥寥,低低回響著誦經(jīng)聲。孫莫嵐自去送香火供奉,秦桓接過沈夢華遞上的線香,就著香龕燭火點燃,望空拜了三拜,伏身跪倒行叩拜重禮,一下下盡以頭觸地。沈夢華攜秦如月在他側(cè)身后跟著拜罷,偷眼瞧去,唯有此刻她才能從秦桓臉上看見情緒起伏,從而生出“他竟也有傷慟時候”的感慨。

  叩拜既畢,接下來是長達兩個時辰的跪經(jīng),先念《度亡經(jīng)》,隨后是《金剛》《觀音》《法華》《彌陀》,最后一篇《孔雀經(jīng)》,以超薦洗孽。秦桓倒不強要妻女同誦,只要她二人靜跪,聽自己誦念所有經(jīng)文。他平日說話聲音清冷,及至誦經(jīng)放低了語調(diào),反是冷意減退,在人耳畔低旋徘徊,讓人不由地側(cè)耳靜聽。

  “……由是因果連綿,善惡昭揭,致陰陽有數(shù),生滅無停。為萬象之元造,作四生之先機,三界雜還,七趣紛紜。從此是非憎愛,人我冤親,既失平等之念,焉知清凈之心,業(yè)海茫茫,相續(xù)流轉(zhuǎn)不息,幽關(guān)隱隱,究竟解脫何時……”

  “……難怪三皇子大婚,禮部推他出來唱禮主持婚儀,總歸還是有點可取之處……”沈夢華一邊胡思著,微一抬眸看見他明滅火光中輪廓分明的側(cè)顏,他雙唇翕動,眼睫垂落的陰翳落在面頰上,若說他形貌素日看上去孤高不群,此刻便似煢煢獨身無依無靠的孤兒。

  “……舉世茫茫,誰知究竟;浮生夢夢,難了塵緣。以故生則憂疑震警,五性煩惱;死更張惶漂渺,六道沉淪……”

  誦聲漸漸消沉下去,終不可再聞。沈夢華抬頭看去,見秦桓正緊盯著面前靈位,神情難測,但眸光閃爍似有萬千思緒,半刻終于闔眸,緊繃的身軀也慢慢松弛下來,良久方倦乏地喚道:“如月……”

  秦如月低應(yīng)一聲,膝行上前,秦桓看了她好一刻,緩聲道:“為父所念經(jīng)文,可懂得其中涵義?”

  “……約莫懂得些,但不甚明白?!?p>  “經(jīng)文涵義,可一言以蔽之?!鼻鼗嘎曇艋謴?fù)了往日清冷,“浮生如夢,世間炎涼,所謂因果相報不過虛繆,只有篤信己身方是倚仗。若將來家門遭難,落到箕裘頹墮之時,親友無可依仗之日,切記‘隱忍’二字,忍得一時,方有峰回路轉(zhuǎn)之機。你記住為父這幾句話,當(dāng)時刻自警,引以為戒。”

  秦如月垂眸受教,沈夢華聽他此言卻是心中一緊,忙道:“官人這說的哪里話,好好兒的怎就家門遭難了?官人受相府看重,前程無限,日后必——”

  “前程事,我比你清楚。”秦桓漠然打斷她,淡薄目光掃過,教人心底陡覺沁涼。沈夢華惶惶斂聲,秦桓無意對她多費口舌,自重新取過一炷香引燃,向秦如月道:“去敬上,行孫輩大禮?!贝瓷舷慊剞D(zhuǎn)跪好,又道:“我念一句,你念一句。”說罷,從新誦念。他刻意放慢語速,孩子稚嫩的嗓音跟著一遍遍復(fù)述,極盡虔敬。沈夢華難得見秦桓待女兒如此溫和,只管安安靜靜跪在一旁,聽這一輕一沉低低誦念的語聲。

  最后一篇孔雀經(jīng)誦罷,秦桓再次叩首敬上一束新香,方帶著妻女出了殿,跟在幾撥香客后慢慢往前寺走。他眼眸半垂如在沉思,沈夢華牽著女兒偷覷一眼,思緒不由也游移起來。

  “明日柳司隸休沐,你要去就去罷。”

  “——啊?”

  沈夢華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癡愣愣看著秦桓。秦桓眼中有些不耐,冷冷地又說一遍:“不是要去看你表兄么?明天輪到他休沐,有三天閑暇……就算柳司隸是你表兄,言談舉止也要仔細些,莫讓人落了把柄去,傳出侍郎司隸私相授受的話?!?p>  “是,妾身記下了!”沈夢華只覺胸中撲通直跳,慌忙低頭,試圖掩蓋心中激動。她正難自持,秦如月忽一拽她衣袂,驚喜地輕聲道:

  “母親,那是玉姐姐吧?”

  沈夢華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只見不遠處走過一位含笑吟吟的小姐,正是宮宴上曾有一面之緣的玉長清。沈夢華對玉長清印象頗佳,本打算上前打聲招呼,但見玉長清身邊另有一名年輕公子,兩人似乎相談?wù)龤g,腳下便有些遲疑,就在她舉措不定之際,玉長清偶一側(cè)眸正與她的目光撞上,玉長清詫異喚道:

  “是……秦侍郎夫人么?”

  “原來是玉小姐,真巧……”沈夢華拿出侍郎夫人的端莊舉止,矜持地頷首一笑,“小姐也是來還愿的?”

  玉長清笑著一扯身邊那公子,道:“我是陪人來隨喜的。這是顧家哥哥,剛從北疆回來,特地陪他在城中開開眼界。”

  沈夢華自然知道此情此景該作何應(yīng)對最得體,卻因秦桓就在身后,心內(nèi)不由張惶起來,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客套著,唯恐言行有失再招秦桓嫌憎。她一緊張,愈發(fā)給人強顏歡笑的感覺,玉長清看得分明,面上溫柔依舊,心中不由無奈想道:

  “沈夫人還是如此小心謹(jǐn)慎!且趕快尋個由頭道別,免得彼此尷尬好了……”

  秦桓停在幾步開外,見沈夢華言談局促,遂上前微一頷首歉然道:“內(nèi)子這幾日因家事心煩,言語上有閃失處,還望小姐見諒?!?p>  玉長清并沒錯過沈夢華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腦中似乎意識到什么,對秦桓所言唯能得體一笑,幸得顧偃在旁接過話頭,跟秦桓謙遜客套幾句,兩下和睦道別。

  “清兒?咱們也走吧?”

  玉長清恍恍回神,冷不防秦如月扭頭看過來沖她羞怯一笑,玉長清忙抿唇笑著朝她揮揮手,目送女孩遠去,眸光若有所思。顧偃又叫她一聲,無奈問:

  “清兒,你想什么呢?”

  玉長清這才轉(zhuǎn)身慢吞吞道:“先前公主壽宴初見還不覺,今日再見方知異樣何來……侍郎一家三人,都怪可憐的。”

  顧偃失笑道:“我竟看不出,你這‘可憐’二字從何而來?”

  “我也說不清……直覺吧,接診多了,察言觀色上自然敏感些。”玉長清遲疑著,“我看沈夫人眼下發(fā)青,眸色黯淡,面澤干黃,應(yīng)是心懷憂愁,言行上又格外避讓侍郎……只怕她平日過得并不開心。還有秦小姐,宮宴上還是靈巧可人的一個孩子,方才就恁般小心,看得我……怪難受的?!?p>  “人人都有不遂心處。”顧偃溫聲道,“況且侍郎一家如何,與你并不相干,不過萍水相逢,你何苦操這份心?”

  “不是操心,我只是忽有所感,嘆一聲可惜罷了。”玉長清安然道,攬裙走上白石長階,“我在外義診這三年,經(jīng)過的人事也不少,說實話,還沒一個讓我有如此觸動??上蚍蛉怂薹侨?,兩相怨偶;可惜秦小姐生在富貴家,卻不得安樂;可惜蕓蕓眾生……身在福中,卻難自知?!?p>  她輕聲喟嘆,駐足凝望殿內(nèi)高踞蓮座的尊佛泥塑,清澈眸中泛起一絲憂愁。香火繚繞下,佛像笑顏變得益發(fā)深杳,雙眸含著悲憫,靜靜俯望叩拜的眾人。

  “你從何時起這般多愁多思了?!鳖欃容p聲說著在她身邊立定,憐愛地注視著她妍秀面龐。玉長清若有所覺,回眸顧盼間浮光掠影,他不由溫和一笑,認真說道:“旁人是否安樂、福禍多寡,盡與我無干,我只求佛祖庇佑你能平安康樂。清兒,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p>  玉長清一怔,驀地想起昨夜與母親挑燈夜談時,母親委婉透露出的祖輩意向。她緊張一夜的心在顧偃溫潤篤定的目光里緩緩安落,不禁輕快一笑:“我自然信你,偃哥哥對我最好了?!?p>  她雙頰泛起淡淡霞紅,自若地轉(zhuǎn)開目光,輕松問道:“還逛嗎?不然回家吧,顧爺爺跟祖父中午不回來,咱們多陪陪祖母和阿娘。對了,明天我請十三姑娘來家里唱曲可好?十三姑娘唱得可好聽了,你跟祖母都沒聽過,倒好一起品評品評?!?p>  “好,都聽你的?!?p>  兩人相視一笑,并肩走下石階。融融暖陽撒滿庭院,和風(fēng)吹過,檐下銅鈴響起來,驚起一群鴿子,嘩啦啦從兩人頭頂飛過,回旋著直上長空。

淇之瀾

這幾天改存稿改得很頭疼……請假一周吧,爭取在這期間把存稿整理好,不好意思~~~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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