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終是拔劍相向,以決斗的方式爭奪宗政天下,與夢境并無二致。
蕭落靠在房檐下的柱子邊,雙手抱著柱子,勉強(qiáng)提起精神睜眼看清楚空地中劍拔弩張的兩人。
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虛弱至極,身為醫(yī)者,她知道再托個把時辰,這副殘破的身軀將會變得冰涼僵硬。
御遲夜終于和御烈風(fēng)動起手,同為四甲子內(nèi)力的至尊高手?jǐn)嚨么蠼挚耧L(fēng)陣陣,劍氣四射,閃電似的身影,凌厲非常的劍招,一招一式都讓蕭落這種三甲子內(nèi)力的人不堪一擊。
這場決斗注定是持久的,而且注定只能活下一人。
當(dāng)朝太子挑戰(zhàn)王上,就算贏了也會備受罵名,御遲夜謀算隱忍這么多年,沒想到也有如此沖動莽撞的時候。
蕭落的氣息越來越微弱,眼前的刀光劍影虛化成影直至消失,她閉上眼無力倒在地面,身體一點點變涼。
御遲夜分神到蕭落這邊,讓御烈風(fēng)趁機(jī)劃破右臂,一腳踹倒。
御遲夜嘔出一口血,不是鮮紅而是詭異的暗紅,利落擦干血,御遲夜重新站起來,挺直腰背重新應(yīng)戰(zhàn)。
在兩人再次刀劍相搏時,一白衣人跑到蕭落身邊,速速抱了蕭落離開決斗場。顛簸中,蕭落有絲絲清醒,睜眼看到男人美艷的容顏,唇齒溢出淺淺的笑,“鬼無殤,你還是來了?!?p> 鬼無殤邊跑邊道,“展將軍無事,我現(xiàn)在帶你回府中醫(yī)治!”
蕭落沒有力氣再說話,只覺得曾經(jīng)對鬼無殤的依賴蘇醒了,鬼無殤給過她白月光,在她最黑暗的歲月,是她心中鮮少的溫暖與信任。
鬼無殤將內(nèi)力全部給了蕭落,形同普通人,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冒著生命危險找到她,不顧一切地救她。
“都給我瞄準(zhǔn)了!亂箭射死那兩個人!”尖銳的女音從高樓響起,蕭落猛然睜眼,越過鬼無殤的肩頭,看到危樓之上的紅衣女子以及她兩側(cè)冰冷的箭茅。
蕭落慌張推拒,“鬼無殤,你快把我扔下,快逃!”
四下空曠,兩人無處可躲,無疑是兩個活靶子。鬼無殤帶著她就是累贅,不如自己跑了逃命。
鬼無殤停下來,看著前方圍過來的鐵胄,冷笑道,“跑?躲得了飛箭,也躲不開他們的亂刀?!?p> 蕭落扭頭,這才看到森然并列的刀刃,再也不做反抗了。
安相思趁著宗政大亂,調(diào)遣人手要她命,如今安相思得勢,她弱勢,只能任人魚肉。
簌簌飛箭暴風(fēng)驟雨似地降落,蕭落閉眼等死,卻不想鬼無殤跪了下來,廣袖包裹住蕭落,彎腰將蕭落罩在身下,一手牢牢摁住蕭落頭頂,將她鎖在懷中不露分毫。
箭頭根根刺入他的后背,聽著他偶有的悶哼,蕭落的眼眶瞬間紅了,眼淚奪眶而出,緊攥住鬼無殤的衣衫,想哭卻哭不出聲。
鬼無殤目光堅定,視死如歸地看著前方,忍著劇痛,咬牙出聲,“落落,這就是你所謂感情用事付出的代價。這世道,你若失勢,只會讓人踐踏,甚至付出生命。這一回,我替你去死,希望你能覺悟!”
一把利箭刺穿他右肩,鬼無殤身子搖晃兩下,硬生生地挺住了,不用想都知道他后背肯定滿目瘡痍。
鬼無殤護(hù)住蕭落的頭,皺緊眉頭,“落落,我有一部下叫作紀(jì)永年,你若能活下來就去平城找他,帶上我的玉佩去…去找他。他…他會為你鞠躬盡瘁,肝腦…涂地!”
“你們還愣著干嘛?上去給我砍!”安相思瘋魔般的吼聲從后頭傳來。
鬼無殤充耳不聞,探出懷里的玉佩塞進(jìn)蕭落內(nèi)衫,手指顫巍巍地?fù)崦捖涞哪橆a,墨黑的頭發(fā)一點點被血洗褪顏色,變回原來的白色,只是血染的白發(fā),是那樣的不堪入目。
“我的落落國色天姿,不管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我都如視珍寶?!惫頍o殤抿著嘴角尚未干涸的血,眼中含淚,深情道,“復(fù)國大計終是失敗了,不過我并不后悔。找到紀(jì)永年后,傳我口令,中止復(fù)國計劃,別讓他們以卵擊石?!?p> 蕭落點頭應(yīng)允。
鬼無殤笑了,一如初見,溫暖入心,可望進(jìn)蕭落眼底只有心痛。
明晃晃的刀刃接踵而至,鬼無殤傾身將蕭落壓在身下,活生生將十幾刀全部受下,呼吸急促凌亂,身子止不住地痙攣抽搐。
“落落,還能再叫我一聲師父或者鬼爺爺么?”
蕭落眼前是一片黑暗,聞得到鬼無殤身上的三寸相思,腦中閃過那日太醫(yī)筆試鬼無殤說的詩句,不禁熱淚盈眶,幾欲痛哭嘶喊。
“師父!”蕭落竭力喊出聲,身上的人聽到這聲呼喚,終是心滿意足地笑了,不久身子力道全無,完完全全壓倒在蕭落身上,沒了半分人氣。
“師父?。。?!”
蕭落抱住鬼無殤,絕望悲憤地大喊,哭聲震動了天地。
安相思來到蕭落身邊,毫不留情地讓人踹開鬼無殤尸體,手持一把劍刃對準(zhǔn)蕭落脖頸,緩緩蹲下身,笑得妖嬈,“蕭落,這次你總該死了吧?”
蕭落定定看著安相思,眼角劃過晶瑩的淚水。
安相思道,“你知道為何殿下知道我偷男人了卻不殺了我,而你只是送走云燁就惹來殺身之禍么?”
蕭落不語。
安相思自問自答,“因為我是安國長公主,新君繼位宗政大亂,其他國家定會趁虛而入,安國自然不例外。就因為我在,安國才會忌憚三分,太子的新君之位才得以鞏固。而你,一個從荒郊野嶺出來的野丫頭,對殿下而言不過一名女子而已,玩玩也就罷了,根本不用上心?!?p> 這些道理蕭落自然懂的,可聽到后面的幾句話,蕭落還是忍不住揪心作痛。
安相思揚(yáng)起劍刃,劈砍下來,卻被橫空而出的短劍震飛。安相思看清來者,當(dāng)即大怒,抬起一腳朝蕭落脖子踩去,那人抵出一掌,將安相思打飛,幸好有人攙扶才穩(wěn)住安相思身子。
玄衣公子落地,將蕭落徑直抱起,轉(zhuǎn)身欲走,安相思派人攔了路,出聲警告,“展將軍,蕭落乃宗政罪人,您要公然護(hù)著她么?”
展旭看著前方,語氣淡而堅定,“蕭落雖為罪人,王上跟太子并未下達(dá)死囚召令,太子妃無權(quán)干涉。”
安相思道,“按宗政律法,逃獄囚犯一律處死!”
展旭道,“蕭落并非有意逃獄,是太子劫獄,太子妃若有疑問,可自行過問太子。展旭有事,恕不奉陪!”
展旭干脆利落說完,足尖點地掠上屋頂,很快甩下安相思等人。
回到將軍府,展旭即可讓院子里守候的太醫(yī)進(jìn)屋給蕭落療傷。鬼無殤替蕭落擋了大部分的箭與刀,卻還是留下一把箭刺在蕭落身上,又是女子極不方便的地方,太醫(yī)們都束手無策。
“你們都愣著干嘛?還不快給落落包扎?”展旭一聲怒吼,嚇得所有太醫(yī)都跪下了。
蕭落望著淡綠床頂,道,“把藥材用具都留下,我自己來?!?p> 她的聲音淡如清水,叫人聽不出情緒,面上無半分表情,活像個沒有人氣的傀儡。
展旭屏退所有太醫(yī),自己攬抱住藥箱坐到床邊,放下藥箱扶起蕭落。
蕭落只覺血氣上涌,猛地翻身朝地面嗆出一口血。
展旭焦急問,“若落落不介意,我來如何?”
蕭落撐起身子,眸光一轉(zhuǎn),將藥箱拖到身邊,找到固氣丸吞下,待全身氣力恢復(fù)半成,她徒手握住刺入肩胛骨的箭頭,忍著劇痛將其抽出!
展旭連忙拿著止血布摁住傷口,目光觸及到蕭落扭曲的雙腿,眸子里生出滔天戾氣。
蕭落靠在展旭懷里,望著箭頭上的血,手指節(jié)節(jié)泛青,咬牙切齒道,“這一次,我定要讓安相思死無葬身之地!”
展旭道,“先把傷養(yǎng)好了,到時候你想怎么樣都行!”
蕭落扔掉箭茅,層層脫掉身上的囚服,展旭面上生出淡淡紅暈,看到蕭落滿是傷痕的身體,他拋卻旖旎,專心致志地給她上藥。
處理雙腿時,展旭忍不住吸了口涼氣,那里血肉模糊,連骨頭都是斷裂的,怕是蕭落往后再也不能像正常人走路了。
漫長的一夜過去,蕭落疼得一晚上睡不下,到清晨日出才堪堪淺眠。
展旭將屋子里所有簾子全部放下,沒讓外面的陽光透進(jìn)來打擾蕭落。收拾好地面的血布,展旭端著托盤躡手躡腳退出屋子,輕輕合上門走了。
蕭落沉睡的這幾日宗政經(jīng)過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宗政易主,新君繼位,朝綱紊亂,四處人心惶惶。
宗政的新君不輸先王,登基第一日便是屠殺,先王的臣子除卻真心臣服的,全部梟首示眾。王宮里的暗衛(wèi)、侍衛(wèi)甚至是宮女,除卻東宮的,都被一一斬殺。這位新王,好似殺人成性,登基以來幾乎天天都會殺掉百余人,殘暴程度比先王有過之而不及。
尤其是安國長公主當(dāng)眾宣讀先王遺詔后,新君再度發(fā)狂,殺了安相思隨行的奴婢家丁,還險些殺了安相思。
罪犯蕭落謀逆君上,刺死刑。
遺詔就一句話,御烈風(fēng)臨死后都不忘拉著蕭落一起下地獄。
蕭落在外聲譽(yù)很差,甚至可以說成是過街老鼠?!把?、“逆賊”是慣用的罵名,人人恨不得殺之而后快,但新君久久不曾定奪,引得全國百姓憤憤不平。加之新君暴虐成性,御遲夜不得人心,君王的位置也是搖搖欲墜。
蕭落養(yǎng)傷半月才勉強(qiáng)可以出來走走,展旭時常給她講述外頭的格局變動,御遲夜的暴虐行徑讓她醋了眉頭。
不過她很快釋然了,經(jīng)歷過生死劫難的她現(xiàn)在只想顧著自己,他御遲夜所作所為與她并無干系。
“落落,等你傷好了,我?guī)汶x開宗政?!闭剐窠o蕭落送上一杯茶。
蕭落抿口茶,道,“你是宗政的大將軍,御遲夜定會盯緊了你。先王的臣子們凡是不服新君的都被殺了,而你手握重兵,御遲夜不可能不試探你的忠心?!?p> 展旭嘆息,“那我主動交出兵符以表誠意。”
蕭落摸索著茶杯,思量少許,道,“待我能走了,我會去平城。展旭,你陪伴君側(cè)定要小心?!?p> 展旭問,“去平城作何?”
蕭落看向?qū)掗煹奶炜?,冷眸溫暖幾分,嘴角微勾,“我答?yīng)過師父一件事?!?p> 展旭也不強(qiáng)求蕭落說出來,只是先王遺詔的事他還不曾對蕭落提及,這事棘手,御遲夜至今不曾表態(tài),也不知御遲夜心里定奪如何。
兩人在亭子里坐了會兒,展旭身邊的侍墨匆匆而來,“將軍,王上來了,正在正廳里等候?qū)④?。?p> 展旭沒有回應(yīng),先是看向蕭落,見蕭落點頭才起身跟侍墨一道走了。
約莫半柱香,展旭去而復(fù)返,勉強(qiáng)多了些為難猶豫。
蕭落問,“他跟你說什么了?”
展旭坐下來,斂眉道,“是關(guān)于鬼無殤尸體一事?!?p> 蕭落心尖一緊,追問,“他想要如何處置?”
展旭道,“王上并沒有表明態(tài)度。只說鬼無殤是五馬分尸還是安然入土,全看你的態(tài)度?!?p> 蕭落攥緊拳頭,柳眉擰了好大半晌才舒展開來,“他約定什么時候入宮?”
展旭垂首道,“王上說看你的心情,畢竟是凡胎肉體,腐爛得快?!?p> 蕭落冷笑,“御遲夜終究是御遲夜,師父說的沒錯,他就是御烈風(fēng)養(yǎng)出來的一匹狼,根本毫無人性。”
蕭落看向展旭,“下午送我入宮吧?!?p> 展旭摁住蕭落雙肩,誠懇道,“落落,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會保護(hù)你?!?p> 鬼無殤說的話再度響在耳側(cè),視她如命的還有展旭,她相信鬼無殤與自己都不會看錯人。
蕭落對展旭溫柔一笑,“我信你?!?p> “至死不渝。”展旭落下一句,轉(zhuǎn)身打開膏藥瓶,小心細(xì)致地給蕭落面上刀傷敷藥。
午后,蕭落隨同展旭進(jìn)宮,因為腿無法用力,就由展旭背到圣安殿前。
女子嬌嗔嬉笑聲從里頭傳出來,蕭落蜷起五指,尚有余溫的眸子徹底冷下來。大太監(jiān)見展旭二人前來,便推開殿門,示意二位進(jìn)入。
展旭低聲安撫,“有我在,王上不會拿你如何。”
蕭落頷首,“我定會從容應(yīng)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