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英國的時候養(yǎng)過一只貓，就在樸歆原來公寓的后花園里。是一只黑貓，耳朵后面留了兩片白毛，眼睛占據(jù)了整張臉的三分之一，倒有些像在中國見過的那種長期餓著的，看起來無比瘦弱的野貓。
樸歆搬走之后沒多久，公寓里的留學(xué)生也差不多都走掉了，剩下我和一個叫徐冰的女生。兩個女生住在一起總是有些擔心受怕的，尤其是天氣不好的時候，有時候刮著風(fēng)我都覺得是世界末日的前兆，一個人哆哆嗦嗦地在被子里躲著。徐冰呢，住在另一個房間，平時也沒有怎么見過。后來她可能是受不了這個房子里令人心顫的孤冷(我們也并沒有多少交流)，于是她談了一個英國的男朋友。也沒有告訴樸歆，偶爾會帶他回來過夜。有時候早晨我醒來就看見小兩口在廚房忙來忙去地做早餐呢，看見我，有時候徐冰會招呼一聲，心澄，你今天跟我們一起吃早飯嗎？我自然是識趣且得體地告訴她，我趕著去實驗室，就不打擾你們啦，謝謝你的心意。這時候徐冰會對我投來會意友好的微笑，點頭示意我出門。
人家有男朋友陪著，我就只好找了只貓陪著，英國的貓也不好養(yǎng)啊，它們只聽得懂口語化的英語，我這種國際教育出的教科書版再附加一點漢語化的英語它一點都不聽。我給它取了個中文名字叫露露，我否認在給貓起名字的時候腦子里只有仁雨露……但是不管我叫它露露還是用英式地方法喊它lulu還是隨便怎么樣站在花園亂喊一氣它就是不聽話。我就想辦法啊，從前它總是從不知道什么地方跑到樸歆的花園找吃的，樸歆會輕輕地喚它兩聲，它聽得懂就跑到樸歆腳邊蹦來蹦去。我研究了好久終于琢磨出了和這只貓交流的一套語言，其實我想可能是貓覺得我對它這么上心也很感動，于是開始配合我了，反正我再叫它，它就會很聽話地跑到我腳邊來蹭一蹭要點吃的，再任由我抱起它巴拉巴拉開始講自己的事。就像樸歆一樣，對著一只貓訴說，就好像它真的懂很多事。
……
此刻的樸歆，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一堆亂七八糟的管子插在旁邊的機器上，堆成了一團。我暗自抱怨了一句這醫(yī)院的護士真是粗心，這種東西都不知道仔細放整齊的。就算是住院也是來醫(yī)院過日子的，怎么能這么粗糙呢…我一邊嘟囔著一邊小心翼翼地移開那些電影里輸送生命值一樣的管子，吵醒了樸歆。
“心澄……”
病床上的樸歆一下子蒼老了很多，我眨了好多次眼睛才勉強阻止了眼淚流出來。我說，樸歆啊，我來看你了。
“心澄，我夢到花園那只貓了?！?p> “好事啊，我記得有人跟我說，夢見貓一般都預(yù)示著有好事發(fā)生?！?p> “以前我會經(jīng)常喂它吃東西，我搬走了，你也回來了，它可能已經(jīng)沒有人照顧了。一只沒人照顧的夜貓，或許它早就撐不住死了…”
躺在病床臉色蒼白的樸歆，對著我勉強的擠出了微笑。
“心澄，你說，這種時候，清河他在干什么呢？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p> 我這才想起了他，想想回國以后也幾乎沒有他什么消息了。我突然很想問問樸歆想不想回去看看清河。樸歆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為什么要這樣問呢。樸歆的病情加重了，樸歆可能撐不了多久了，樸歆一直都在拼命撐著…這些話哽在嗓子里說不出來。
我也曾經(jīng)想過，我和樸歆，都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為什么我會這么心疼這個女人，心疼她也心疼她的孩子?？吹结t(yī)院里的樸歆，蒼白的嘴唇吃力地笑著，看著我的時候永遠都是勉強地堅定著的樣子。我知道，我心疼的是，一個用力活著的人，在世界的深淵里努力找到一個角落安身立命，企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活下去的人。樸歆，清河，都是這樣的人。所以我也會慶幸碰到了他們，讓我能感受到生命的確是這樣脆弱，有時候我們根本無法決定眼前的路怎么走。命運像一條無形的線，我們只是木偶一樣，被牽著走，喜怒哀樂都任由掌控。
但是我們始終會相信，不管命運的天平會怎樣決斷，我們都能牢牢地抓住，在身邊的溫暖，哪怕是在寒冬，大雪里的，一絲微光。
“心澄，我有件事”
“你說?！蔽冶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挺不過去了。我的家恒…”
“你放心”
“心澄?！彼兆×宋业氖?。
“我希望，如果家恒的姑姑再來找他，你就放心把家恒交給她吧?！?p> 有些意料之中，但還是驚訝更多。
樸歆淺淺的笑了笑。
“我突然想明白了，以前那樣堅持，只是因為我還相信自己可以給家恒讓他滿意的生活。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知道我不可以了。心澄，你知道嗎，一直以來，你就像星星一樣，從前一個人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就是清河和家恒唯一的依靠，我要堅強，要有自己抗住一切的勇氣和決心。直到你出現(xiàn)了，你讓我覺得不那么孤獨了，讓我終于感受到，原來我，也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你對我們的恩情，只能讓家恒和清河來還了?！?p> 她還是看著我，還是那樣平靜，那雙眼睛，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未來一樣，清澈無比。
“心澄，我還是承認我犯了錯，可能一開始，離開那個地方就是錯的。從我跟著家恒爸爸到那里的一刻起，我就已經(jīng)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了。這并不是我絕望了，心澄，我接受這一切。人的生命真的好脆弱。然而真正應(yīng)該痛心的是，當你在傷痕累累卻依然做好準備面對烏云一般的未來時，命運卻抓住你，告訴你，一切都結(jié)束了，再做什么都只是徒勞無果…”
我頓了頓。擦掉臉上溫熱的眼淚，盯著樸歆握住我的手，突然沒忍住，趴在病床邊哭出了聲音…
“樸歆，你好傻，你真的，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出事的，樸歆…”
我握著她的手低頭痛哭。
許久，突然像有跟針穿過了腦袋。我鎮(zhèn)住了，緩緩抬頭…
我的樸歆。
她睡著了，像個天使一樣。
卸掉了落入人間沾染的一身灰塵，白皙干凈地，一塵不染地，睡著了…
樸歆，人的生命是多么的脆弱，有時候我想，如果時間可以在那個時候為你停留哪怕一刻鐘，讓你再多說一句話，原諒這個世界也好，安慰勞累一生的自己也好，都是對我最大的恩賜?？墒乾F(xiàn)在，我不得不和你說永遠的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