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神水
夜,死寂而幽暗。
中秋后的月失去光澤,只有鏡湖之上仍有一抹光暈,光暈盡頭紫竹林無邊的黑暗。
竹橋另一端,一絲血腥味隨著冷風(fēng)漫過湖面,悄然混入林中。
有人說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時候,也是最接近光明之時。
卻不知許多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永遠(yuǎn)告別了光明。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退一步,跨一步,也許結(jié)局都會不同。
天又亮了,草廬竹門依舊緊閉。
一個專心運功,一個毫無知覺,那剛升起的旭日很快便化作一縷落霞。
葉星凡中途幾次睜開眼,他感到不可思議。
這兩日自己明明一直在耗費功力,內(nèi)力為何卻不減反增。
自己的功力比起昨日更是有所恢復(fù),雖只是一兩成,其中關(guān)竅卻大違常理。
可是就算自己能吃得消又如何。
血蘭因體內(nèi)純正的道家真氣,加上自己凌云神功的護(hù)持才勉強吊住一口氣,始終沒有半分好轉(zhuǎn)的跡象。
兩日多的水米未進(jìn),再拖個一兩日,血蘭就算不毒發(fā),也會虛脫而死。
“影灝若是短時間無法返回,如此在紫竹林傻等終究不是辦法?!?p> 葉星凡心中大感焦躁,再也坐不住。
醫(yī)術(shù)超群的朋友葉星凡尚有第二人選,那便是紅葉寺的無道和尚。
只是紅葉寺距離此地路途太遠(yuǎn),他不敢保證可以平安到達(dá)。
再說無道和尚前幾日尚為葉秋客祝壽而來,此時可能順路游歷訪友,未必便立刻折返紅葉寺。
“罷了,若是明日影灝仍未返回,也只能帶血蘭去紅葉寺碰碰運氣了?!?p> 葉星凡將找來另一種丹藥再次熬成藥水,至于那墨綠玉瓶的丹藥,葉星凡卻是不敢再碰。
血蘭的毒性似乎沒有繼續(xù)惡化,比之兩日前神志尚要清醒些,可疑嘗試著用竹調(diào)羹慢慢將藥水喂入血蘭口中。
這種百花回生丹的藥用葉星凡是清楚,是解毒生肌的良藥,多少有些效用。
血蘭兩日未曾有食水入喉,喂藥倒也順利。
但她也只喝得三口,隨后便盡數(shù)嘔了出來,碗中滿是黑血。
怎的毒性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葉星凡此時知道不能再等了,心想若是再拖下去這傷勢恐怕無道那老和尚也未必能治。
抱起血蘭,便往門口走去。
可剛走到門口,竹門忽地洞開,一股冷風(fēng)鋪面而來。
葉星凡內(nèi)力已恢復(fù)了五六成,此時想也不想,劍氣一指點出。
二力相擊,激起的勁風(fēng)將茶幾和竹門都推出了屋外。
葉星凡一退五步,順勢消解對方力道,屋外之人卻紋絲不動。
“怎么是你?”草廬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張影灝和葉星凡都識得對方的武功,同時罷斗不再出手。
此時葉星凡固然抱著血蘭,而張影灝立在門口,懷里竟也抱著個女子。
兩個好朋友這樣的情況下交上手,確是少有的怪異場面。
也好在張影灝懷中的女子,使得他勁力未曾用足,否則葉星凡恐怕也得被這一掌打掉半條命。
當(dāng)日張影灝見那女子倒在百毒老叟洞口,雖說自己從不管人閑事,但人之天性,終是不忍袖手不理。
診脈之下這才發(fā)現(xiàn)這女子原來身中數(shù)種奇毒,下毒手法繁多更似有先有后。
而妙就妙在她每一種毒性竟然都是為了克制延緩之前的毒性。
能讓人絲毫不覺且所有毒性仍舊保存體內(nèi),恐怕只有百毒老叟這般絕世毒圣才有此能力。
張影灝就這樣半蹲在洞口,山洞中的巨蟒在黑暗中窺伺吐信他也絲毫不覺。
良久他才嘆口氣,做出了一個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決定。
張影灝背著這個女子,連夜趕路片刻不停,欲將她帶回草廬醫(yī)治。
但見草廬外有馬,夜晚之中也沒認(rèn)出是楊乘風(fēng)的白龍,只以為來了不速之客。
隨后又聽見屋里有人翻箱倒柜,方才出手襲擊,不料來人卻是葉星凡。
“外面那群人是你殺的?”張影灝語氣有些不悅。
葉星凡就像見到救星一般,趕忙道:“先別說這個,快救人?!?p> “等等,殺誰?什么外面那群人?”葉星凡有些愣神。
“看樣子不是你做的?”
“你是說那些華山派的弟子,全死了?”
“是不是全死我不知道,總共十四具尸體?!?p> 葉星凡愣住了,十四具尸體,應(yīng)該是兩個風(fēng)雷劍陣!
這種情況誰會殺他們?誰又能殺他們?
張影灝道:“你剛才讓我救誰…”
葉星凡這才回過神,快步而回,將血蘭重新抱回榻上。
張影灝看了一眼,有些微微驚訝:“她?她是…血蘭?”
葉星凡沒有任何解釋,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一把脈,張影灝的眉頭更是緊緊的皺了起來:“奇哉?!?p> “能救么?”葉星凡與他相交多年自是明白其意,這兩個字絕對不是好話。
張影灝搖搖頭,沉默片刻后才站起身來。
只見他先將雙手以酒水洗凈。
再施以銀針度穴,配合著自身的真氣,左右并用,反復(fù)刺激兩個女子的內(nèi)關(guān)穴。
葉星凡自然知道內(nèi)關(guān)穴在腕關(guān)節(jié)正中直上兩寸處,屬于厥陰心包經(jīng),卻并無祛毒效用。
張影灝擦了擦額頭的細(xì)汗,又觀察了片刻,這才喂血蘭服下藥神泉水。
血蘭這次并未再嘔吐,藥神泉水才得以奏效,看她蒼白的臉色慢慢顯出一絲紅暈。
張影灝搖頭道:“你的眼光確實很毒,這么多丹藥你偏要喂她雪蓮丹!”
葉星凡搖頭道:“錯了?我只用了兩粒?!?p> 張影灝沒有說話,只是嘴角微微一陣抽搐,掌中的藥碗都開始出現(xiàn)幾絲細(xì)微的裂痕。
平常的雪蓮雖具藥用,卻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珍貴難尋。
如今所謂的數(shù)十年的雪蓮也大多是藥商有意哄抬欺瞞,千株之內(nèi)或有一株真品,而且若非行家根本無法鑒別。
但是這幾粒雪蓮丹,是張影灝在極北苦寒之地,費時一年方才尋得的百年雪蓮,又以本已極為稀少的藥神泉水悉心培育了數(shù)年。
為保藥力,整株雪蓮總共才煉成四粒,原是為自己和三位好友有朝一日打通最后玄關(guān)而備。
即便此時的葉星凡服下一粒雪蓮丹,若調(diào)理得當(dāng)半月之中內(nèi)力也能提高兩三成。
葉星凡竟然說一次只用了兩粒。
“這毒原就非比尋常!你喂她服下雪蓮丹,雖然以百年冰蓮的極寒藥性將毒性暫時凍結(jié),卻也是在無形中積聚毒性?,F(xiàn)在此毒在她經(jīng)絡(luò)之中糾纏固結(jié),恐怕此時已然入骨。她服下雪蓮丹多久了?”事已至此,張影灝也不愿徒然埋怨。
“今天應(yīng)該是第三天。”
張影灝搖了搖頭:“毒性太強,雪蓮丹的效用恐怕也要打折扣。從現(xiàn)在開始,你有一個對時。在此之前必須找到解藥,而且必須是三人用量的解藥。否則…”
葉星凡急道:“否則什么?”
“毒性復(fù)起之時,莫說是我,就算大羅神仙也救她不得?!睆堄盀?。
葉星凡道:“解藥?大概在岳子峒手中?!?p> 張影灝冷笑道:“那就是你的事了。不過華山掌門也用毒嗎?名門正派,嘿!”
葉星凡喃喃道:“這可是殺子之仇,他如何肯交出解藥?如何肯…”
張影灝這才有些吃驚:“你殺了他兒子!為了這個女子?”
葉星凡搖搖頭岔開話題道:“還有別的方法么?”
張影灝沉默片刻,才道:“不說為好,兩個人死總比三個人死好?!?p> 葉星凡:“什么意思?”
張影灝知道葉星凡的脾氣一定會一直追問到底,也就懶得廢話,直言道:“恐怕你自己早就已經(jīng)想到的!”
葉星凡沉默不語,其實不到萬不得已他都不愿意去想起這樣一個地方。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張影灝雖說有救,卻又說沒法子了。
此地本是綺蘿山余脈,沿著九百里綺蘿山主峰南行,還有一個方圓數(shù)十里的天然湖泊。
名叫天池,天池之中有一神秘的門派——天池宮,大殿就在這天池中的無名島上。
但是天池終年大霧,本就沒幾個人知道島上究竟是什么樣子。
天池宮的門人也絕少在江湖中露面,即便偶爾出現(xiàn),也是誅殺那些得罪天池宮的人。
而最近的一次也是十年前的事了,畢竟江湖中膽子又大,腦子又笨的人原本就活不長久。
十年前,崆峒掌門天鷹子就因性如烈火,酒醉之后當(dāng)眾口出輕蔑之語。
一言一出,所有賓客幾乎數(shù)息之間,全都向他告辭而去。
等到稍稍清醒,所有的酒瞬間化作一身冷汗。
于是連夜修書備禮,讓幾名掌門嫡傳弟子前去請罪。
但是尚未等到他的弟子歸返,第七日夜里,天鷹子的頭顱就和身體搬了家。
最后還被掛在崆峒派的大殿之上。
據(jù)說做下這樁案子的人,也只不過是天池宮主的兩名普通弟子罷了。
而崆峒派也只是默默的換了掌門,連掌門接任大典都未曾舉行。
至于崆峒的好友,甚至門人,更沒有一人敢提報仇的事。
如此談虎色變的地方又有誰敢靠近,更遑論潛入天池宮盜取她們的鎮(zhèn)宮之寶。
更何況這里距離綺蘿山主峰數(shù)百里之遙,就算拿到,恐怕也已趕不及折回。
張影灝搗著草藥,自顧自道:“我也知道這個地方去不得,但除非這里某人又能妙手空空從華山掌門那里空到解藥。”
葉星凡料想天池神水雖在神秘難測的天池宮中,但未必便是宮主親自看管。
以自己的輕功若想悄悄潛入,天池宮人也未必便能發(fā)現(xiàn)。
而解藥定是在岳子峒自己身上,要悄無聲息從華山掌門身上取解藥簡直難如登天。
正面交手自己雖然不懼,卻也沒必勝把握,更何況他對華山風(fēng)雷劍陣一無所知。
葉星凡搖頭道:“一天時間是不是太短了些,這一來一回可是一千多里,你一定有辦法的?!?p> 張影灝淡淡道:“辦法肯定是有,我會脫掉血蘭所有衣衫,然后赤裸著直接扔進(jìn)藥神泉水中,或許可以爭取一兩日?!?p> 葉星凡面色一變道:“張公子說笑了,區(qū)區(qū)千里而已,一天一夜自然足夠。”
張影灝默然半晌才道:“十五個時辰料來無妨。”
葉星凡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血蘭,本來紅潤的臉又已經(jīng)開始逐漸蒼白。
張影灝搖頭道:“想清楚,換任何清醒的人都不會去招惹那群瘋婆子?!?p> “走了?!?p> 葉星凡勉強一笑,不愿多說一個字。
張影灝只道了聲“嗯”,同樣沒有多余的表情。
葉星凡走出草廬卻不上白龍,千里馬太慢,無論如何是來不及了。
他又深吸一口氣,縱身一躍,人已沒入那一片紫光中。
張影灝竟不再看他,只是扶起殘破的竹門喃喃道:“從今日起,張影灝再無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