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花池內(nèi)。
箭袋中最后一支箭搭在了弦上,包興隆捏著尾端將弓拉至半滿而后撒手射出,只見“篤!”的一聲,利箭正中靶心。得此佳績,若放在平時他必會擊掌慶賀,但此時卻視若無堵,面上未起一絲波瀾。
短短一天時間,包興隆的心志當然不可能陡然成熟,而這種淡定的表現(xiàn),恰恰意味著他已心灰意冷。
往常的秋狩之爭拼的就是射術(shù),但今年卻有了變數(shù)。寒鐵箭作為寶器,不用想都知道能碾壓普通箭矢,而如今寶箭已盡入陳姜之手,即使自己能在射術(shù)上超過陳姜一籌,勝負的天平仍會向后者傾倒。
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所以當包興隆連連中的時,仍一副無精打采的神色,同時身體也像是灌滿了酸醋,每射出一箭便覺得手臂腫脹一分,心里也有個聲音一直勸告他停歇放棄。
陸奇不久前出府去取扳指,如今已沒人幫他收取箭矢,這剛好給包興隆提供了個絕佳的理由。他走到身后的大石頭旁坐下,雙眼煥散地呆望著前方蕭瑟的院景,頭腦昏沉地想著些亂七八糟的事。
再無旁人,花池內(nèi)也隨之靜默下來。
這種狀況持續(xù)一刻來鐘后,陳奇拋弄著筒形扳指回到府中,剛轉(zhuǎn)過影壁,他就看到尤為正匆忙從游廊里走出,他也沒太在意,反手握住扳指邁入花池。
“少爺,神器來了?!标懫婧?。
包興隆倒是回了神,但聽到這么句話,他一時也接不上嘴。
”戴在大拇指上,看看合不合適。我先去收箭了?!瓣懫孀呓蟀l(fā)現(xiàn)箭袋空了,于是將扳指遞過去后,拎著空箭袋趕去了靶場。
捏了兩下后,包興隆舉著扳指左右打量了陣,卻沒按陸奇所說將它戴上,而是意興闌柵地撂在了一旁。
神器?
包興隆搖頭,自己怎會相信這種鬼話?此時他寧愿多發(fā)會愣,也不愿傻乎乎地做這無用功,所以當陸奇提著兩袋箭回來時,他仍未嘗試扳指的尺寸。
陸奇也沒多說,俯身將箭袋放在石頭邊上,并隨手從中抽出一支來,然后探手從包興隆兩側(cè)分別取過扳指和木弓。
包興隆看了他一眼,卻沒說話。
陸奇輕車熟路地將扳指套進大拇指,隨后搭上箭矢,只是這次不再用二指捏桿法,而是中原射法:拳眼將箭矢的末端夾緊,同時弓弦也被大拇指第二關節(jié)上的扳指狠狠咬住,繼而握拳,食指和中指緊緊壓住拇指的第一關節(jié)。
調(diào)動血氣進入三指之中,猛然一拉,在食、中二指的壓迫下,弓弦飛速后撤,而由于弓弦被扳指卡住,所以倒不虞銳弦割傷大拇指。
錚——
就在弓弦抵達耳后的一瞬,一道顫音驟然發(fā)出。中原射法有三靠:翎花靠嘴、弓弦靠身、右耳聽弦,這便是所謂的聽弦!
一旁,原本興致缺缺的包興隆也在此時變了臉色,雖然陸奇還未將箭射出,但僅憑挽弓滿月這手已經(jīng)讓他大為驚訝了。血氣大陸所通用的捏桿法只能動用兩根手指,這使得弓手的力道大大受限,所以那張硬弓他從來都只能拉個半滿,而可以完全拉滿的,府中也唯有雷豹一人而已。
現(xiàn)在,又多了來喜?!
來喜達到?jīng)_穴期還是昨天的事,按理說沖開的沖數(shù)決不會超過自己,他之所以能挽滿,就是那個扳指的功效?包興隆略有些發(fā)怔,想起那個“神器”來。
就在這時,陸奇身體略微前傾,同時手指若有若無的一顫,仿若風吹英落,弓弦柔順地從扳指上滑離。
弦振,由于拇指上有扳指保護,所以劇烈振動的利弦并未對手指造成傷害;箭出,飛翔的箭矢刺破凝滯的空氣,穩(wěn)穩(wěn)地命中靶心,但它并未因此停下,而是又繼續(xù)前沖了一段。
從包興隆的角度,他只能看到箭頭沒入草靶,具體多深倒無法辨識。他馬上從石頭上跳了下來,繞了圈來到靶后,就見青銅箭鏃硬生生從另一邊冒出個頭來——這一箭竟直接將厚靶射了個對穿!
“靠!”包興隆吞了口唾沫,然后大步流星朝陸奇趕去,邊走邊喊:“來福,用那個玩意兒,我也能射成這樣?”
“少爺沖開的穴比我多,自然不止這種程度?!标懫婊氐?。等包興隆走近后,他將新一支箭搭上弓弦,再次示范起中原射法的姿勢來。
包興隆聽完后似懂非懂,草草點頭后戴上扳指并接過木弓。
“將弦靠在扳指后端,拳眼卡緊箭尾...”陸奇在一旁指導。
包興隆邊聽邊用拇指扣住弓弦,三指用力一壓,弓弦便疾速達至耳旁。見自己也能拉出滿月,他頓時雙眼放光。
就在包興隆迫不及待想要射出此箭檢視其威能時,尾羽卻突然下傾。此時他血氣將盡再無余力進行調(diào)整,當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于是只得半閉著眼移開了指拇。
隨著弓弦一撥,那支箭便一飛沖天,直直越過高墻并向外院急墜。
“箭搭不穩(wěn)是因為拳眼沒卡牢。”陸奇評判道,“我去取箭,少爺繼續(xù)練吧?!闭f完朝花池外走去。
“我也去!”包興隆立即跟上。雖說這新射法令他準度大跌,但力道卻發(fā)揮了十成十,他想過去瞄瞄自己首箭的成果。
兩人剛轉(zhuǎn)出花池,迎面便見到先前那支箭正斜插在倒座房的墻壁上,仔細望去,箭鏃已完全沒入其中的一塊灰磚里!
“好箭!”包興隆摸著扳指喜不自勝。
“少爺,你差點殺人了!”陸奇見包興隆只關注到了箭,沒注意到箭旁哆哆嗦嗦的尤為,只得出言提醒道。
包興隆這才發(fā)現(xiàn)倒座房前還站著個人,忙跑過去道歉。
尤為驚魂未定,自己差點死于橫禍當然有些惱怒,但包興隆畢竟是少爺,此時道歉的態(tài)度也算誠懇,他只得自認悔氣,連連擺手表示不必介意。
包興隆上前抽出箭矢,但箭鏃卻嵌入了灰磚。他不驚反喜,舉箭向陸奇耀武揚威。
陸奇笑了下,而后便打量起了尤為來。
“尤管事,這個點兒你怎么會在外院?”陸奇問。
”是...我為什么要跟你講這些!“尤為吐出個字便收了聲,惡狠狠瞪了陸奇一眼。
”哈哈,不就是寒暄兩句嘛?!?p> 這時包興隆走了回來,拉著陸奇道:”走,咱接著練,這射法比我原先的高明多了!“
他原本使用的捏弦法只能發(fā)揮體內(nèi)半數(shù)的氣力,拉拉軟弓還湊合,但用起硬弓來就總覺使不上勁,哪有當下的射法舒爽!有了這種射法相助,自己的有效射程和箭速必會大大加快,而這兩點在狩獵時恰恰是最重要的。同時這種射法也算是一場及時雨,如今寒鐵箭已盡歸陳姜之手,他只能借此翻身了。
陸奇正要隨包興隆重返花池,卻見尤為湊上前來。
”咳!少爺,這是什么射法?威力可大得很?。 坝葹閯偛啪驮趬嫾吷?,箭鏃破磚的余音還環(huán)繞在他耳邊。
”這叫——叫什么?“包興隆自得開口,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對于這種射法,自己也還是個新丁。
“這叫‘隨緣射法‘,我幼時跟一個外來的獵戶學的?!标懫骐S口道。
”獵戶?鎮(zhèn)內(nèi)的獵戶就富家比較有名,他家也不是這種射法吧?“尤為狐疑。
”來福,那獵戶人呢?“包興隆問。
”餓死了?!瓣懫婊?。
提問的二人被嗆得咳嗽連連,包興隆翻了個白眼道:”別瞎說,有這種箭術(shù)怎么可能會被餓死!“
”的確是被餓死的?!瓣懫娴ǖ?,”這隨緣射法其實并不稀奇,在許多落后的村鎮(zhèn)中都挺常見。它雖然能發(fā)揮出射手最大的力量,但準度近乎沒有,射不射得中目標全靠老天,所以那些獵戶稱之為’隨緣射法‘。少爺剛剛也射了一箭,想必深有體會吧?“
包興隆臉色一紅,方才他一箭從花池射入外院,的確半分準頭也無,但那應是自己沒握緊箭尾所致,先前來福不也這么說嗎?而且——
”先前你不就一箭中的?難道你就是天命之子?“包興隆道。
”對啊。我都沒練過箭,這射中靶心不是運氣是什么?“陸奇攤手。
包興隆怒目圓睜,這來福好不容易給自己帶來些希望,結(jié)果轉(zhuǎn)瞬間又出手毀滅掉,這還不如讓自己一直處于灰心喪氣的狀態(tài)呢!
尤為見氣氛不對,打了個哈哈后先行溜開。
”走,去練箭。“視線從游廊間移回,陸奇沒眼力價地道。
”都’隨緣‘了,還練個雞毛!”包興隆狠狠將箭桿擲在地上。
陸奇倒是一笑,獨自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道:”這叫’中原箭法’,剛才只是戲言罷了?!?p> ”當真?“包興隆聞言一怔,旋即緊追上去。
”少爺再試兩箭不就清楚了。“
進了花池,包興隆腰挎箭袋,再次抽出支箭來。這一次他放平了心態(tài),一板一眼將姿勢做對后才撒弦放箭,最后聽得”噗“的輕響,箭支命中一環(huán)。
成績雖然不佳,但至少沒那么離譜了。
包興隆甩了甩手腕,臉上笑容燦爛。他使箭已有六七年,僅此一箭的手感便能辨明中原箭術(shù)的根底。
”來福,你是閑得慌嗎?沒事說這種謊話?!?p> ”我是怕有人閑得慌?!瓣懫媾e目眺望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