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父親的決定
全峰趁著老媽睡覺，自己在房間里折騰了一下午，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終于勉強能做一個完整的俯臥撐出來。
何晴推開他房間門的時候見到他正在地上趴著，驚訝道：“你窮折騰什么呢，看你這爪子臟的，趕緊起來，怎么在地上趴著？”
全峰拍拍手站起來，露出憨厚地笑：“媽，我鍛煉鍛煉，晚上能吃點好的嗎？”
何晴用手指頭戳他腦門一下，“你一天就變著花樣作，你爸買魚去了，晚上燉魚，好好的還突然練上了，嘶……”
她說著突然嘬了一下牙花子，收住轉(zhuǎn)身離開的腳，歪著頭看他，“我怎么覺得你今天這么不對勁兒呢？”
“哪有，我一直這樣?！比逍奶摰匦πΓ浦吻绲难阉s出去房間。
“別拿你的臟爪子碰我！”
何晴把他的手打開，仔細(xì)盯著他瞧了一會，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隨后說道：
“那你練吧，客廳里有蘋果，吃之前先洗手，你看你把你衣服弄的，成天就知道給我找活！”
全峰心里一動，很久沒有人這樣關(guān)心他了，何晴離婚之后一直沒找對象，含辛茹苦地獨自將全峰拉扯大。
后來到她五十多歲的時候，全峰已經(jīng)賺了不少錢了，她便不再圍著兒子瞎操心，反而放飛了自我，天南海北地旅游，常年見不著個人影，過得比全峰還瀟灑。
偶爾娘倆湊到一起，也是全峰聽老媽念叨旅行中的趣聞，這樣貼心的囑咐是再也聽不到了。
他眼眶又有點濕潤，原本因為父母離異，他的童年一半是灰色的，可這次回來親身體會一番之后發(fā)現(xiàn)，其實他的童年還算蠻幸福的。
如果生活沿著目前的軌跡發(fā)展下去，他的人生完全會是另外一個樣子，可到底是什么時候，火車偏離了軌道呢？
晚上，父親拎著一條肥鯉魚回到家，一進門就興沖沖地對著里屋喊：“何晴，趕緊找個大盆接點水過來！今天讓我趕上了，活魚！”
何晴急匆匆地推開客廳門沖出來，一路小跑著進廚房，沒一會兒端了個大搪瓷盆出來放在他腳邊。
全振興把掛在魚鰓里的鐵絲拔出來，將魚順進鐵盆里，那魚一沾水立刻活了過來，使勁甩了兩下尾巴。
全振興彎腰換鞋，一扭頭看見全峰正兩眼發(fā)直地瞧著他，騰出一只手來揉了他腦殼一把，笑道：
“我兒子咋了？是不又惹你媽生氣了？”
何晴順嘴接話：“你的寶貝兒子，讓他買鹽去，在外面浪了半個多小時，結(jié)果鹽沒買回來，錢還給丟了，兩塊錢呢?！?p> 全振興全沒當(dāng)回事，趿拉上拖鞋，走過來兩手叉在全峰肋間，稍一用力就把他舉過頭頂，“嘿，我小子又沉了，咋了，這么點事還一直不高興，你媽揍你啦?！?p> 何晴走過來把魚端走，聽他這么一說，翻了個白眼，“你還說呢，揍他的時候還跟我樂呢，氣死我了，結(jié)果一見你回來就這副模樣，也不知耍什么心眼呢?！?p> 全峰被他老爹夾在咯吱窩里，如果是八歲的他，他一定會興奮地大叫，兩腿亂蹬，吵著讓全振興把他放下來。
可是他現(xiàn)在只是像一條死魚似的，任由他強壯的老爹把他夾到客廳。
全振興把他在沙發(fā)前放下，自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把他拉倒自己跟前，摸了摸他的額頭，頗有些奇怪地說：“咋了兒子，這也沒發(fā)燒啊，咋打蔫了呢，是不是你媽打得狠了？”
全峰哪能告訴他，他已經(jīng)十年沒見過他的模樣了，上一次見面他們父子倆為了全峰工作的事大吵一架，最終不歡而散。
全振興晚年生活不順，不僅跟何晴離了婚，還跟自己的父母也就是全峰的爺爺奶奶鬧得很僵。
事業(yè)上更是一塌糊涂，在事業(yè)單位當(dāng)了一輩子的辦公室主任，最終也沒能再進一步。
那個時候的他性格乖張孤僻，控制欲極強，稍有不順心便要大發(fā)雷霆，可他的生活已經(jīng)全都?xì)Я?，哪還有什么順心的地方。
全峰沒少試著去跟他修復(fù)關(guān)系，可每次接觸都以爭吵收場，最終全峰不得不躲著他。
可是這個時候的全振興滿臉關(guān)切地瞧著全峰，眉心中間還沒有后來那道因為總皺眉而產(chǎn)生的像刀刻一般的川字紋，面相看起來比后來的他和善多了。
慈祥的父親，賢惠的母親，溫馨的家庭，這些都是全峰本來就擁有的東西。
究竟是什么時候，這些全都不見了呢。
全峰看著實際年齡比他還要小幾歲的父親，心中不免有些傷感，暗暗下了決心，如果可能的話，讓他的家人們避免日后的悲劇，也是他這次重回95年的責(zé)任之一。
他立刻調(diào)整了情緒，對著全振興喊了一聲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出口的字：“爸，你回來了。”
全振興見他這副模樣，認(rèn)真地應(yīng)了一聲：“哎，兒子，你咋了，受你媽的委屈了？”
全峰搖了搖頭，隨便找了個借口推說：“沒，就是累了?！?p> 全振興撇嘴，“你個小屁孩還知道啥叫累？”
何晴系著圍裙拎著菜刀進了客廳，剛好聽見了他倆的對話，插口道：
“誰給他委屈受了，挨揍還不是活該嗎，他自己下午躲屋子折騰了一下午，你看那衣服弄的，臟兮兮的，能不累嗎？你不收拾魚去啊？”
全振興一聽，哈哈一樂，站起身又揉了一把全峰的腦袋，“衣服臟了就洗唄，我兒子累了，你等著，爹給你燉魚去?！?p> “嗯……”
全峰站在廚房門口，看著父母默契配合著忙碌的背影，想著如果時間永不流逝，他們一家人就這樣其樂融融得多好。
命運為什么給了他幸福，又要把它狠狠地奪走呢。
他就那么一直站在門口發(fā)呆，突然聽到何晴問道：“你這兩天忙什么呢，大周末的還加班，這周又沒回媽家看看去?！?p> 全振興一邊用菜刀背拍魚一邊說道：“單位最近不是要改制嗎，要分出一個行政崗出來，能給事業(yè)編制，還是自愿報名，以我現(xiàn)在的資歷足夠了，我尋思換個地方看看能不能再進一步?！?p> 何晴在一旁幫他剝蒜，說道：“那改制了現(xiàn)在這些人怎么辦？”
全振興把魚扔進水池里，擰開水龍頭，沖洗了一下魚身，開始用菜刀刮魚鱗，“還留設(shè)計院，不過以后只有當(dāng)頭的有正式編制，像我們這樣干活的都是企業(yè)編?！?p> 全峰聽到這兒全身一震，全振興本來在當(dāng)?shù)厥切∮忻麣獾脑O(shè)計師，他還記得小時候出門走到哪都有人跟他打招呼，尊敬地叫一聲：“全工?！币簿褪侨こ處煹暮喎Q。
他還記得當(dāng)?shù)刈钤绲囊慌鷺欠坷镉泻芏喽际侨衽d主導(dǎo)設(shè)計的，他兒時沒少跟小伙伴指著那些樓房顯擺，“這是我爸爸設(shè)計的，那個也是！”
那可能是他一輩子最以他父親為榮的時光了。
做為“過來人”，他當(dāng)然知道父親眼下的這個決定意味著什么。
全振興的性格根本不適合去人事斗爭復(fù)雜的行政崗位干活，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什么好處也沒落到，結(jié)果將這些郁郁不得志全都發(fā)泄在了家人身上。
眼下這個決定可以說是他一生悲劇的開始。
全峰的心突突狂跳，接下來父母的對話他全都聽不見了，他必須得想辦法阻止他父親往火坑里跳，說不定連他自己的命運也會因此而改變。
可他畢竟只是個八歲小孩，人微言輕，全振興那自負(fù)的性子根本不可能聽他的意見。
“下周一往上報名，”全振興把魚肚子剖開，取出里面的內(nèi)臟丟進垃圾桶，“到底還是混個編制才靠譜。”
全峰顧不得那么多了，這時候能阻止他父親的，可能只有這一個辦法了，他快步走進廚房，把住全振興的胳膊，使勁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全振興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差點把魚扔了，莫名其妙地問：“怎么了兒子？”
全峰試著用小孩的口吻大聲說道：“爸，你別去，那崗位不適合你！”
全振興被他逗笑了，“你小孩子懂什么？”
全峰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扭轉(zhuǎn)他父親的觀念，“那我問你，你喜歡搞設(shè)計嗎？你設(shè)計出那么多的大樓！”
全振興一愣，隨即苦笑一下，搖了搖頭，“喜歡有什么用，還是工作穩(wěn)定重要。”
全峰立即說：“你喜歡就應(yīng)該干你喜歡的事啊，以后城市還會發(fā)展，要建好多好多的高樓，怎么會工作不穩(wěn)定，你設(shè)計的樓那么好看，別人都搶著讓你去設(shè)計呢！”
全振興把魚放下，用抹布擦了擦手，蹲下來扶著全峰的肩膀，本想溫言相勸，卻看見全峰眼里包含的淚水，當(dāng)即一愣。
“爸爸做什么工作，對你這么重要??？”
全峰用力點頭，哭道：“我喜歡你設(shè)計的樓，我想讓你一直設(shè)計大樓！”
全振興無奈地向站在一旁地何晴求助，“這話是你教他的？”
何晴也抹了抹濕潤了的眼睛，說道：“我哪會教這個，要不……你再考慮考慮吧，孩子都這么說了。”
全振興沒接話，拍了拍全峰的肩膀，默不作聲地拿起魚，用力地收拾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