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言此次出谷回家,乃是因為她家父親大人的壽辰,聽師父說,父親大人此次也算是個大壽,不多不少四十歲而已。師父讓她下山的時候,她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道:“聽說我家里我們這一房我還有個哥哥,還有個妹妹,只是并不是母親所出?”師父他老人家撫著他那把雪白的胡須,點頭,因前幾天啃羊肉啃掉了的門牙有些漏風,說出來的話有些含糊不清。但木子言從小被師父一手養(yǎng)大,他就是動動嘴皮子不出聲兒她也能聽明白師父在說什么。
師父他在嘆息,在惋惜,在懊惱,“只可惜了你那雙生的親弟弟……”師父還想再說些什么,被木子言打斷了,她從師父手里揪過他的胡須,慢慢的捋捋順,分成三份,“師父,弟子從來沒有怪過您,您不必自責?!庇肿凶屑毤毜木幤饋恚幊梢粋€小辮用一根棕色的布條綁了,笑道:“弟子此次出谷,恐怕短時間不能回來,您年紀大了,牙口不好,以后別有事沒事扮成個小子和您那些徒子徒孫搶吃的,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多丟您的面子。”心滿意足的看著她綁出來的蝴蝶結,又伸手去掰師父的嘴,對著他缺了的門牙自言自語,“這牙齒,或許弟子可以用塊金子幫您補了,只是不太美觀,有些影響您掌門的風范。”想著師父一說話就泛著金光的牙口,不由自主的笑了笑,饒了他的牙口,繼續(xù)道:“我走之后,您可別再到處給我惹禍了,以前我在您身邊跟著,惹禍了鍋我來背面子丟我的;我走了,沒人給您背鍋丟的可就是您堂堂掌門的臉面,您闖禍前可得掂量著點?!睅煾杆先思疫€沉浸在自責的情緒里,沒太在意她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只隨意的點了點頭。
木子言從小被師父帶大,從來師父去哪兒她去兒,她去哪兒師父護到哪兒,乍乍然要一個人離開,留他一個脾氣古怪又倔強的老家伙在這里,她很不放心,又打開話匣子準備好好安撫一番。師父已經(jīng)回過神來,探手揉了揉她頭頂?shù)陌l(fā)髻,滿眼的寵溺,“丫頭,你師父我闖蕩江湖的時候你家爺爺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我雖老矣,除了牙口不太好,其他的你不用擔心。以師父的修為和身體,活到你抱孫子都不成問題?!?p> 木子言一腳就給他踹了過去,師父他縱身一躍,瞬間就到了房梁上,橫眉豎眼,“逆子,你要謀殺師父這老不死的不成?!?p> 木子言抬頭看著他,身子骨挺好的嘛,這身手,等閑誰能相信他是個九十高齡的老不死?她拍了拍手,笑道,“師父,這梁上雖好,梁上君子卻不好,您快下來吧,弟子知道錯了,再不踹您了?!睅煾负吡艘宦?,手一揮站在了木子言面前,木子言伸手去挽著他,順道順順毛,“師父武功高絕,世人無出其二,弟子恐一生難及?!?p> 師父皺了皺眉,布滿皺紋的老臉就更顯得溝壑叢生,木子言不由伸手去撫,想要把那些皺紋撫平,“師父,請您,一定要等我回來,總有一天?!彼膊恢浪裁磿r候才能回來,但,總有一天。
“言兒?!睅煾冈俅稳嗔巳嗨念^發(fā),笑得慈祥而安然,“師父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說完,伸手在衣袖里掏東西,掏了半天掏出來個樹葉形狀的牌子,鄭重的遞給她,“我老人家的好東西這些年都被你誆去了,就剩了這么個玩意兒,拿著。”木子言笑嘻嘻伸手接過,拿到面前仔細觀察,這是一白玉做的令牌,玉質(zhì)溫潤觸手生溫,里面包裹著一朵認不得的花,那花嬌艷得如同開在枝頭,連花蕊都清晰可見,她稀罕道:“看這玉質(zhì),倒真是好東西,謝啦,老人家!”往袖袋里一收,琢磨著,“沒錢的時候還能救救急?!?p> 師父二話不說一掌就招呼了過來,她急急忙忙避了,扭頭叉腰咬牙,“老家伙,你下手太狠了吧!”
老家伙收了掌力,恨鐵不成鋼,憤憤道:“丫頭,你記住了,這玉牌,不能離身!”木子言知道玩笑開大了,又急忙奔過去繼續(xù)順毛,“師父,你放心,弟子就是把自己賣了也不會真打它的主意。再說了,您還不相信我啊,您給的東西,哪一樣弟子不是好好收著。”
當時那樣鬧騰,三言兩語惹師父生氣一回,其實也只是想沖淡離別的憂傷罷了。
離別,離別,三山五岳,行行重行行,何處歸,歸何年。
木子言無聲的靠在馬車里,想著臨走時師父他充滿血絲的眼,他定然是一晚沒睡吧??v使身體再好,他也是九十高齡,又還能有多少時間去等呢。
十二敲了敲車轅,琉芷急忙出去,進來時手里拿著個紙條,遞給了木子言,她接過看了,頓時覺得她的所有擔心都是自作多情,紙條上寫什么來著,哦,寫著師父他老人家?guī)兹涨笆帐笆帐鞍?,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離家出走了!
她把紙條攥緊,再攥緊,攥成一小團掀開簾子,手一揚,扔了出去。虧她還以為那天師父眼睛充血是因為舍不得她,現(xiàn)在想來,他大約是因為她走了沒人管他了他可以滿天下的折騰了而高興得睡不著吧。說什么哪兒都不去,會一直等著她回去,她這才離開不到一個月,他老人家就拋下所有人快意江湖去了!
食言而肥,食言而肥!她等著某一天親手逮著他問一問,一大把年紀了,那張老臉到底還要不要。
琉芷見木子言一副要咬人的模樣,急忙遞過一杯茶,“小姐,喝杯茶降降火氣?!蹦咀友詿o聲的接過,卻并不喝,幾個手指無聲的用力,似乎把那杯子當成了某因食言而肥肥的師父。琉芷目瞪口呆的看著杯子在自家小姐手里變了形,看著原本已經(jīng)晾得七成熱的茶水慢慢沸騰,蒸騰出濃濃的白氣,也連忙聚真氣在手,去奪木子言手里的茶杯,“小姐,您有氣沖外邊那幾人發(fā),何苦為難這茶杯。”
外邊幾人功夫了得,聽力也很了得,無意聽到琉芷的勸話聲,有些咬牙的沖動,關他們何事,憑什么有氣就得他們受著。
琉芷沒聽見他們心里的吶喊,但接下來的話卻回答了他們的問題,“琉云是小姐的貼身護衛(wèi),其他幾人是小姐的師侄算是小輩,小姐打他們罵他們,他們都得受著。而且,他們一身的好本領,又皮糙肉厚的,經(jīng)得住打罵,您不用擔心打壞了?!?p> 一番話說完,木子言倒是噗嗤一聲笑了,放開了杯子,伸手戳了戳琉芷的臉頰,“琉芷,你果然是我的貼心小棉襖?!?p> 貼心小棉襖琉芷接過已經(jīng)變了形的茶杯,看一眼她家小姐的纖纖玉手,再看一眼茶杯上幾個手指印,嘆一聲小姐好指力,轉身出了馬車。剛進來坐下,打算再重新泡一盞茶,馬車卻突然停了。條件反射的就拔劍護在木子言身前,她雖然江湖經(jīng)驗欠缺,但并不代表沒有,此時馬車停得突然,她又隱隱感覺有殺氣,恐怕來者不善。她的職責就是照顧與保護小姐,此時挺身護在木子言身前,她覺得理所應當。
木子言卻皺了皺眉頭,拉了拉她的手臂,手腕一動,琉芷的劍已經(jīng)回了劍鞘,“琉芷,女孩子家家的耍什么刀弄什么劍的,一點也不文雅?!绷疖苹仡^,無聲的看一眼被木子言放在一邊的霄云劍,小姐您說我之前可不可以把您的佩劍藏藏好?木子言似乎讀懂了她眼里的含義,把霄云劍往身后挪了挪,拉琉芷在身邊坐下,“來來來,咱們來探討一下方先生前些日子才譜的《白水遙》?!绷疖茻o聲的看一眼被“藏在”木子言身后而且還沒藏徹底的霄云劍,您倒是藏利落點??!
“琉芷孤漏寡聞,并沒有聽說過方先生,也沒聽說過什么白水遙。”琉芷有些坐不住了,聽著外邊吵吵嚷嚷的叫喊聲、聽那踢踢踏踏的馬蹄聲,似乎還不少,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的道:“小姐,琉芷出去幫忙!”說著又要拔劍出去,被木子言不輕不重的拉住衣擺,“他們幾個,一個是我的貼身護衛(wèi),其他幾個都是我的師侄算是小輩,有人來打劫來害命,他們都得護著。而且,他們一身的好本領,又皮糙肉厚的,經(jīng)得住砍殺,你不用擔心砍壞了?!?p> 琉芷目瞪口呆的看著木子言,您不讓我出去,好歹也重新想個理由啊,隨便改幾個字就拿來忽悠人,感覺您太不靠譜了點。
木子言從衣袖里掏出來一方絹布,打開,認真的研究起上面的曲譜來,“琉芷,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師父他老人家嘛,他親自挑選出來的乖徒孫,他親自指點過的琉云,怎么會連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傳出去,也太丟他的臉面了?!蓖A送?,笑道,“雖然師父他也不是太在意臉面?!?p> 琉芷想一想也是,又退回來一點,“可琉芷還是想看一看,萬一他們需要幫忙呢?!蹦咀友阅坎晦D睛,“姑娘家的少看些血腥場面,嚇著了可不好。”琉芷咬牙,我我我我,我好歹還是算您的護衛(wèi)啊,怕血腥還有臉叫護衛(wèi)嘛;我好歹還跟常遠常近他們出過谷狩過獵剿過匪,您就真的不記得了嗎?
“琉芷,我們此去京城,面對的就不僅僅是簡單的刀光劍影,那是掩在無聲笑顏中的爾虞我詐、生死相搏,行差踏錯一步就有可能萬劫不復,禍及滿門?!?p>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我若歸去,一行一步都在有心人的眼里。”
“我的琉芷,不應該只是會舞刀弄劍的護衛(wèi);我的琉芷,應該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的琉芷,應該是七竅玲瓏心如磐石?!?p> “琉芷,你本是極聰明的,只因從小和我一起在谷里長大,習慣了師兄弟之間的赤誠,忘記了人心的爾虞我詐?!?p> “今天不準出去,磨一磨你的耐性。否則,我是不敢?guī)慊鼐┏堑摹!?p> 木子言從未這樣冷肅的與她說話,琉芷愣了許久,眼里有些水汽,小姐說得對,她的確忘記了,她的確急躁了,“是,小姐?!?p> 木子言從曲譜上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埋下頭,“那里的人,不會因為你的眼淚,而停下黑暗里刺向你的刀。眼淚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我希望這是最后一次看見?!?p> 琉芷抬了抬頭,讓那原本浸于眼眶的淚水打道回府,半晌,低頭微笑,“小姐,您放心。”
木子言很放心。立即又笑嘻嘻的來拉她的衣袖,“來,看看,這就是方先生新譜的白水遙,咱們來好好研究研究。嗯,聽說我家里那個妹妹倒是彈得一手好琴,等到了陸城尋個琴行給她選個好琴做見面禮吧?!?p> 琉芷無聲的看著她,覺得小姐真是越來越讓人猜不透了。但猜不透也沒什么,她只要努力的向小姐靠近,急她所急喜她所喜,陪在她身邊,就好。
兩人靜下來,才聽到外邊凌亂的馬蹄聲已經(jīng)停了下來,只聽到馬蹄原地踏步的幾聲,空氣里飄著塵土的氣味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木子言面不改色的接著看她的曲譜,淡聲道:“想是手上沾了人命,遇到我們算他們倒霉?!?p> 只聽一聲粗豪的聲音喊道:“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