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若要拖延時間,也是將軍府該做的,那嚴波害怕皇上歸朝,無論如何也該速戰(zhàn)速決,怎的反到雷聲大雨點小,停在門口浪費口舌卻不干正事?
蔣夢云忽然想到此人方才說了一半的話,他們家的罪證……
他們家能有什么罪證?人證可隨意收買來作偽,可物證這種東西若不能確鑿,想要治一個護國將軍的賣國罪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除非……
想到這里,她猛地跳起來就要往后院跑,結果前方卻忽然傳來一個男子高喊的聲音:“嚴大人,我等在大將軍府后院搜查,搜出證物若干,將軍夫人惡意阻攔,已被我等拿下!”
完了!
蔣夢云雙唇顫抖,臉色慘白,有那么一瞬險些站立不穩(wěn)。
她大意了,太大意了!她小看了對方的能力,更輕視了太子的狠心,原以為有機會逃過一劫,卻不料對方竟早就堵死了所有退路。
她后悔自己沒有親自帶著娘回后院,可轉念又一想,沒用的,便是她去了又如何,不過是被多抓一個人罷了。
怎么辦?頭一次,蔣夢云不想只靠自己的腦子,而是祈求上蒼,求老天爺保佑蔣氏一族免受滅頂之災……
可惜老天爺什么都沒聽見,這邊才剛得了所謂“證據(jù)”,那邊便傳來內(nèi)侍高亢的聲音:“太子殿下到——”
人齊了,戲開場。
太子朱啟朝帶著人浩浩蕩蕩從外頭進來,嚴波立刻將方才收集到的“證據(jù)”交了過去:“殿下,除了他們家的那位大小姐,其余人等都在這里,那蔣薛氏也已經(jīng)被拿下,殿下,您看看,人證物證俱在,他們居然還敢抵抗!您瞧瞧地上這些斷劍,可都是蔣云峰動手干的好事!”
“你們胡說八道!血口噴人!我們蔣家一門對大寧國忠心耿耿,在前線浴血奮戰(zhàn)保家衛(wèi)國,如今竟被你這樣的無恥小人陷害,什么證據(jù)!有本事你給我看,我倒要看看你們能編造出什么證據(jù)!我呸!”
二哥哪里受得了這個,早就又叫喚起來。
嚴波卻沒被他嚇住,指著太子手中的木盒冷笑起來:“臭小子,被搜到證據(jù)你傻眼了吧,還來裝腔作勢?”
他說著,從中抽出一張紙輕飄飄扔到了地上:“你要看,就給你看!瞧瞧這些信,咱們原來只知道你娘有梁國血統(tǒng),沒料到竟還和那梁國薛皇后是遠房親戚,瞧瞧,是不是寫給你們的?”
“還有啊,看看這還寫著,給你妹妹帶了些梁國白玉首飾,喏,”嚴波又從盒子里拿起一根發(fā)簪道,“這可是從你妹妹房里搜出來的,這白玉是梁國特產(chǎn),咱們大寧怎么會有?”
“再看這個,”他又拿起一封書信,“蔣云峰,這是寫給你的!”
“放屁!”二哥破口大罵。
大哥一直沒開口,此時也冷聲辯解道:“所謂證據(jù),我等一從未見過,二從未聽說,三不知出處,太子殿下身為一國儲君,當以身作則,萬不可被小人利用。我蔣家一門忠烈,絕不接受此等污蔑!”
朱啟朝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一旁的嚴波會意,拿起一把信紙狠狠甩到蔣云熙臉上:“證據(jù)確鑿你還敢狡辯,你個通敵賣國的匪徒,不忠不義的賊類,還敢自稱忠烈,我呸!”
蔣云熙被他用信紙砸了滿臉,絲毫不動,只又朗聲道:“我等堂堂大丈夫,頂天立地報效國家,問心無愧忠心耿耿,上對得起蒼天,下對得起父母,碧血丹心,赤膽忠誠!嚴波小人,如此污蔑我等,小心上蒼不饒,將來下拔舌地獄!”
他聲聲句句都在罵那嚴波,可說的何嘗不是太子?
朱啟朝頓時皺了眉頭,嚴波一見,立時大手一揮,上來一群兵丁將蔣云熙死死摁住,他自己則猛地從馬上滾下,上前一把捏住大哥的臉,左手一動,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掰開了蔣云熙的嘴,接著提劍狠狠地一揮,竟將他舌頭生生割斷了!
這群畜生!
蔣夢云已經(jīng)很久未曾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此刻又是急又是恨,那一瞬間她幾乎要沖出去大開殺戒,可理智偏偏告訴她必須冷靜下來,一時腦中紛繁復雜,險些沖撞得她徹底失去意識。
但不待她暈倒,那嚴波已再次揮劍,暴起傷人。
這次劍鋒一轉直對著大哥的胸口,蔣夢云似乎聽到,又似乎沒聽清,只隱隱傳來一個輕微的“噗哧”聲響,再看時,長劍的劍身已完完全全地沒入大哥的身體,刺了個對穿。
原本還傲然而立的少年,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旁歪倒,狠狠砸在地上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地上迅速蔓延開大片的血跡。
“熙兒!”
“大哥!”
兩聲吶喊同時響起,蔣夢云在心中也吼了一聲,卻本能抬起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不能出聲,否則便只有死路一條,她必須要記住這些人的面孔,只要還有一線生機,將來就必要血債血償。
下意識地,她偷偷歪了身子去看太子,卻發(fā)覺對方猛地抬起頭來,視線似乎也掃過了她這邊,嚇得她渾身一抖縮了回去,一時只覺得心臟砰砰直跳,劇烈的震動帶起的聲響讓她連耳膜都有些生疼。
這當然是種錯覺,她躲得極好,方才有兵丁從旁經(jīng)過都不曾注意到她,太子離得那么遠,注意力早被爹和哥哥們吸引,絕不可能發(fā)現(xiàn)她。
可即便如此,朱啟朝那陰鷙的雙眼也仿若烙印一般拓進了她的腦海。
混亂間,蔣云峰已憤然而起,大吼了一聲:“大哥!”接著轉過頭去,惡狠狠地瞪著嚴波的臉,咬牙切齒道,“你這畜生!”
“你這牙尖嘴利的小畜生!老子忍你半天了,我去你老母?。 眹啦ㄒ褟氐鬃兞四?,兩條眉毛下意識揚起,嘴角拉扯著,似怒非怒,似笑非笑,面容極度扭曲,那一瞬竟跟索命的惡鬼一般。
但他還知道沒被壓制住的蔣云峰輕易惹不得,因此明明已經(jīng)滿臉殘暴,卻還是很快地退后了幾步,高聲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今日就叫你知道你嚴大爺?shù)膮柡?!?p> 話音未落,他大手一揮,從院外竟又涌進一隊人馬來,這些人甲胄齊全,整齊劃一,明顯又比之前的更加精悍。他們一半手持軍中特制利弩,另一半舉著火把,根本不等人反應,便朝著院中的父子二人亂箭齊射。
這,這是私動了軍隊了!
爹爹與二哥雖驍勇善戰(zhàn),面對如此兵馬,便是不肯坐以待斃也絕非他們的對手,蔣夢云躲在暗處,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近的人奮力抵抗,垂死掙扎般不斷揮舞長劍,又被箭矢射中,慌亂拔出,卻被明火灼傷。
爹爹老當益壯,慌而不亂還不算太危急,二哥性子暴躁些,方才沖得太狠,此刻衣裳被火苗點著,就地翻滾都無法將火熄滅,顯得狼狽可憐又可悲。
太子面無表情,看他們的眼神與看一群螻蟻無異。
嚴波卻十分興奮起來,整個人顯得容光煥發(fā):“射,射,射!射死他們!燒死他們!一群亂臣賊子,還敢亂罵老子,你們不是厲害嗎,不是連大梁人都聞風喪膽嗎,那又如何,如今還不是像條狗一樣任人拿捏?”
他邊罵邊氣喘吁吁,看樣子簡直要被自己給噎死一般,也不知究竟是為了幫太子殺人,還是為了出方才被蔣云峰呵斥之后胸口的那股惡氣。
家丁們怒吼著,哀嚎著沖上前,很快便倒下一片。
蔣云峰原本還在地上掙扎,一支不知從哪里射出的箭在混亂中刺穿了他的胸口。他先還能抽搐似的動著,片刻便沒了動靜。
蔣夢云只覺得自己的眼前漸漸模糊,竟看不太真切。
胸中似乎有股瘋狂的火氣逼著要她也加入這混亂的戰(zhàn)場,哪怕一死也要與蔣家共存亡。但腦中僅存的一絲理智,卻狠狠拉住了她。下意識抹了一把臉,才發(fā)覺自己不知何時早已淚臉滿面。
為什么?
為什么大哥風光霽月,卻被先割舌后取命,為什么二哥那樣肆意瀟灑的人,竟被自己人亂箭射殺慘死,為什么爹身為大寧的護國將軍,明明英勇善戰(zhàn)奮不顧身,一心報效國家報效朝廷,卻要受這等兵困之苦,落得如此下場!
這天道如此不公,他們是將士啊,是誓死保衛(wèi)寧國的將士啊!哪怕是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被敵人殺死,也好過被自己人這樣羞辱,虐待,最終死于非命。
渾渾噩噩間,蔣夢云似乎聽到了父親如困獸般的怒斥,接著是母親凄厲的慘叫,還有一群陌生男人嘻嘻哈哈,既混亂又淫|蕩地低吼。她大概知道外間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真的瞧不真切,也不能再瞧了。
她要躲好,她要躲得好好的。
蔣氏一門,上上下下一百七十余口啊,就如同被鐮刀割去的韭菜,一個個倒下。他們殺人放火,肆意搶掠,奸淫婢女,簡直仿若撕咬著腐肉的鬣狗!
她必須要報仇!她,是必須要報仇的!
蔣夢云就這樣窩著,臉上濕漉漉的,也不知是汗還是淚。她的臉色蒼白,也不知是因驚懼還是因憤恨。外間漫天的大火燒得周圍濃煙彌漫,以致太子自己都忍不住皺了眉先行離去,只留下嚴波善后。
嚴波恭恭敬敬送走了太子,轉身便嚷嚷起來:“快點快點,誰讓你們亂放火的,你瞧瞧,人沒找著,愣是弄得漫天的煙!我看你們這些人是想熏死老子,沒見太子殿下都被氣走了嗎?還不快些找人!”
但亂象已生,群龍無首,畢竟又是栽贓陷害的勾當,這里的動靜也著實大了些,剩下的兵丁自己也有些慌亂,自不可能再細致地查看。
又或者老天還是有那么一些公道的,來來往往的人一波又一波,竟就是沒人察覺出她的存在。
臨了,嚴波喚人又往院子里放了一把大火,不無惋惜地嘆道:“早就聽聞蔣家大小姐有孔明之智,容貌更是無雙,可惜,可惜了,否則拿來獻給太子爺,那老子得是怎樣的功勞??!再不濟,要是能親自嘗嘗滋味……”
周圍立時傳來一陣陣低笑,隱約間還聽到“薛氏”“風韻猶存”之類的話。
整個護國將軍府,從前是何等顯赫,可那夜之后,卻成了灰燼。
至于那位頗具盛名的蔣家大小姐,也好似人間蒸發(fā)了一般,直至半年后,才有人從遙遠的大梁國得知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