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讀心,權謀,口才
“粵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間也,為眾生之先,觀陰陽之開闔以命物,知存亡之門戶,籌策萬類之始終,達人心之理,見變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門戶,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至今,其道一也……”
簡陋的草堂內,書聲瑯瑯。
十六名來自不同諸侯國的莘莘學子,手持一卷竹簡,正在誦讀《鬼谷子》第一篇《捭闔》,或沉思,或懵懂。
窗外清風拂面,讓他們青春的臉孔上徐徐洋溢出智慧的光芒。
“停!”
講臺上的南匡子手一揮。
書聲戛然而止,一片寂靜。
南匡子從案幾上端起一碗水,瞇著眼飲了一口,然后負手走了下來,目光在眾位學子臉上溜了一圈之后,眼神停留在蘇秦——身后的一名同學上。
“張儀,此段文字如何解讀?”
跪坐的張儀立刻站起身來,沉吟片刻開口道,“稟先生,這段文字是說:從古至今,圣人生于天地之間,乃是天下萬民的先知先覺,觀察陰陽轉化來辨別事物,明曉生死存亡之道?!?p> 他微微一笑又道,“且以此洞悉人心,發(fā)覺事物變化的征兆,由此知道存亡之關鍵,所以,圣人處于天地之間,以救亡圖存為唯一的執(zhí)念?!?p> 說完,張儀對南匡子躬身一禮,“弟子獻丑,還望先生賜教。”
“哈哈,雖不完備,已入理七分?!?p> 這白胡子的老頭,瞇起眼如飲醇酒一般,此子思維敏達,而且聽課十分認真,乃是自己最得意的門生。
“且坐!”
他揮手讓張儀坐下,然后踱著小方步,從窗外看了看烈日下的豆苗,正色說道:“此段文字,汝等要特別揣摩兩句,一是:達人心之理,二是:其道一也,且聽為師道來。”
說到這里,他目中突然犀光一閃,虎視眈眈盯著各位學子。
學子們立刻會意,麻利地磨好墨抬起筆,將空白的竹簡攤開,準備做筆記。
蘇秦手腳明顯比別人慢了一拍,磨墨什么的,手忙腳亂。
張儀立刻把自己磨好的硯臺跟他調換了一下,又遞給他一把小刀,蚊聲囑咐,“若寫錯字,可用刀在簡上刮掉?!?p> 感動之余,蘇秦豁然想到,怪不得在紙張還沒有發(fā)明以前,先秦文字極為精煉,通篇沒有一句廢話。
現(xiàn)在想來,一是因為竹簡制做不易,需要省著用;二是因為若寫錯涂改的話,必須用刀細細刮掉,很麻煩。所以這個時代的人下筆前都要思之再三,力求精確,不要寫錯字寫廢話。
就聽南匡先生道,“達人心之理,是指我們在游說之前,必須首先洞察人心,對方是賢人、愚人,智人,勇人,怯人,善人,奸人等爾,對其人心必須洞若觀火,如此因人而異,制定游說策略,再輔以雄辯之口才?!?p> 蘇秦立刻在竹簡上記下:讀心,權謀,口才,縱橫三要素。
身后的張儀一臉愧色,記得上午自己還大言不慚地對蘇秦說,游說還用學嗎,不過是一口牙而已,此刻先生的解讀,說明游說之術,首先必須洞察人心,再思之權謀,最后才是口才?!?p> 這讓他有無地自容之感。
……
一句一字,一筆一劃。
老師講得透徹。
學生記得專注。
就連一只翠鳥飛了進來,停在案幾的陶碗上抖了抖翅膀,都無人留意。
等南匡子想潤潤喉喝口水時,才發(fā)現(xiàn)碗里居然飄了一片羽毛。
他一笑彈開,喝了一口,看看墻角的銅漏道,“休息片刻,汝等自便。”
學子嗷的一聲四散。
喝水的喝水,放水的放水。
蘇秦和張儀到溪邊飲水,順便洗了一把臉,他看著蹦蹦跳跳的同學們,心里不知道怎么的,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依戀,這就是青春啊!
……
一刻過后,同學們回到草堂。
發(fā)現(xiàn)南匡先生趴在案幾上在打盹,都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
誰料他們剛坐好位置,南匡子眼皮一睜,立刻站了起來。
他清清嗓子,接著開講,“所謂其道一也,這一,乃是告誡汝等,要有一顆圣人之心,這一,也是告訴汝等圣人一生行事,以蒼生為唯一執(zhí)念。”
他邁著方步,走到座位之間,嘆了口氣,又道:“為師知汝等上山求學,不少人實為求富貴功名而來,但是汝等須知,即便如此,下山若出仕為官,無論是將是相,都應有一顆圣人的胸懷,知黎民之疾苦,以救亡圖存?!?p> 說這番話時,南匡子視線定格在窗外,沒有看向窗內的學子。
而坐下不少人,脖子上已經(jīng)泛起微紅的顆粒。在鬼谷先生五不收的收徒規(guī)矩中,其中一條就是有奇?zhèn)ブ鞠颍斎丈仙剿麄冸m說心懷天下云云,可心里的小算盤,也是為了學得本領,光宗耀祖,下山謀個大夫上卿什么的。
現(xiàn)在想來,當時鬼谷先生和南匡先生或許早就看透了,只是希望入得山門,再循循開導罷了。
眾位弟子一齊起身,肅然說道,“先生如此苦心,弟子敢不受教!”
只有一人端坐不動。
這突兀一幕,讓南匡先生剛點下的頭,點了一半就生生卡住,胡子一吹,“蘇秦,對為師之論,汝可有異義?”
……
眾位學子齊刷刷看向蘇秦。
蘇秦一臉悲催,心里暗暗叫冤,自己哪敢有什么異義,只是跪久了,大小腿都麻了,一時間站不起來而已。
但這個理由不行,戰(zhàn)國人從小跪倒大的,就算跪坐一天也不覺得累,自己如果說出這個,今晚又別想吃飯了。
他咬牙扶桌晃悠悠起身,合手對南匡子施了一禮,“弟子不敢,弟子剛才在想一個問題,所以一時入迷?!?p> “是何問題?”南匡子一揮手讓眾位學子坐下,瞇著眼冷聲問道。
“弟子想的是,儒墨法道等諸子百家,皆有他們自己的圣人之說,而這與我們縱橫一派的圣人孰優(yōu)孰劣?”
蘇秦沉靜地問道,心里給自己的反應點了個贊,這是他靈機一動才想到的,也確實是一個有水平的問題。
果然,南匡子臉色稍稍柔和幾分,張儀敏于學,但很少提什么問題,這蘇秦雖然學習頗為散漫,卻能勤于思。
“好,汝且坐下。”
蘇秦告謝一聲坐下,長松一口氣。
“汝等有誰能回答蘇秦的問題?”南匡子捻須掃視眾人。
環(huán)視一圈,見弟子們低頭斂目扮深沉模樣,無人舉手,他勾起一抹弧度,“答對者,晚膳加菽飯一碗!”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舉手高喊,“先生,弟子知道!弟子來答!”
不是別人,赫然又是蘇秦。
上午的兩碗稀飯,在胃里早就消化得連渣都不剩了,他生平從來沒感覺這么餓過,知道以后或許會漸漸習慣,但現(xiàn)在真的背貼肚皮餓得慌。
豆飯雖然不好吃,好歹也是飯。
喲嚯,自問自答,這小子!
南匡子摸摸鼻子有些哭笑不得,背著雙手走到蘇秦跟前,俯視著這個年輕人如饑似渴的眼神,雖然這眼神怎么看都覺得是求食多于求識。
老先生看了幾秒笑道,“也罷,蘇秦汝且說說看,有理方可加餐。”
在一些學子“這小子賺了一碗飯的羨慕眼光”中,蘇秦緩緩站了起來,故意歪頭沉思片刻,然后開口道,“弟子認為,不分孰劣,各有千秋,”
他目光炯炯,昂然開口道:
“以儒家孔子,道家老子,墨家墨子,和我縱橫家鬼谷先生為例,這四者皆是天下公認之圣人,雖然在學理辨識上有所不同,但他們無不以心懷天下、教化萬民、救亡圖存為己任。所以弟子淺見,各派圣人無需分個高下。”
南匡子和在座學子都微微點頭,或許在別的門派看來,都是自家圣人天下第一,而鬼谷子創(chuàng)立的縱橫一派,本就是融各派精華于一身,沒有門派之見。
“善!”
南匡子捻須頷首,這道理雖然簡單,但并不是每個學子都能講得明白。
因為這些學子,在成為鬼谷弟子之前,都在儒家道家法家等門下學習過,不免養(yǎng)成了門派相輕的習慣,這蘇秦今日倒是令老夫刮目相看了。
“為師現(xiàn)在宣布,蘇秦加菽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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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龍澤
蘇秦都加餐了,諸君可否為我加票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