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士不可不弘毅
嬴瞐輕飲一口水,雖然被蘇秦占了上風(fēng),臉上依舊平淡如碗中之水。
臺下弟子們對她的養(yǎng)氣功夫都自愧不如,心里的歡呼漸漸停息下來。
蘇秦站在臺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這位溫文爾雅的蕭兄畢竟救了自己一命,于是他躬身一禮道,“剛才蘇秦之言,如有冒犯之處,還請蕭兄見諒?!?p> “蘇兄過謙了,”嬴瞐擺手一笑,“聽君一席話,勝讀一年書。”
什么?才一年嗎?蘇秦想笑不敢笑,只好低頭咳嗽,肩膀默默聳動。
“蘇秦,汝肩傷又犯了?還不快回房休息?!蹦峡镒诱f道,目中一片憐愛,這小子今天真是為我們鬼谷一門長臉了。
“多謝師尊,弟子無礙?!?p> 蘇秦在張儀攙扶下緩緩坐了下去。
……
窗外霧已散盡,一片青山綠水。
看了看天色,嬴瞐將水飲盡,站起身來,對南匡子拱手一禮道,“今日受益匪淺,多謝先生和眾位師兄弟的款待,蕭憶打擾多時,就此向各位別過?!?p> “子曰: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蕭士子,如不嫌山居簡陋,可常來谷中一聚,和老夫門下弟子坐而論道,說不定我鬼谷師兄近日就可回來?!?p> 南匡子也起身施禮,深情款款地對嬴瞐說到,話里的“常來谷中一聚”原本是想說“在谷中小住幾日”,不過考慮到自己膳食和住宿實在寒酸,只好作罷。
“多謝先生美意,來日有緣,定當(dāng)上山向先生和師兄弟們討教。”嬴瞐含笑答道,轉(zhuǎn)過臉緩緩看了蘇秦一眼。
漆黑的眸子似有無限深意。
蘇秦的心居然怦然一動。
……
南匡子領(lǐng)著一眾弟子送嬴瞐主仆到草堂之外,拱手話別。
嬴瞐一一拱手回禮,上車前突然說道,“南匡先生,今日一聚,蕭憶受益良多,為答謝你們的盛情,奉上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各位不要推遲?!?p> 她一揮手,丁婳立刻從馬車內(nèi),分三次取出一推東西:金一百鎰,竹簡一百策,毛筆一百支,硯臺一百盒。
當(dāng)這些嬴瞐口中的“薄禮”一一呈現(xiàn)在目瞪口呆的眾人面前時,不知亮瞎了多少人鑲竹筐的眼睛。
至少蘇秦快要幸福地暈倒。
然而只幸福了特么一秒,又立刻被一盆冷水狠狠潑醒!
就見一直和藹可親的南匡子臉上的笑意突然收斂,對嬴瞐振聲說道:
“多謝美意,鬼谷門規(guī),不受外來之禮,老夫及門下弟子,自當(dāng)遵守?!?p> “多謝蕭兄厚愛,還請收回!”
他身后的眾位弟子一齊躬身說道,雖然不少人像蘇秦一樣心在滴血。
蘇秦想不通啊想不通,今日豆苗損失大半,這筆禮物中有金一百鎰,也就是整整200兩黃金,這足夠他們吃用十年,每天可以三餐,而且頓頓有肉。
……
看著眼前這一批面有菜色,肩杠補丁的師生,眾口一辭拒絕自己的禮物。
淡定的嬴瞐也不禁一臉動容。
對她一個泱泱大秦公主來說,這點東西簡直是九牛一毛,但她知道,對南匡子他們而言,這禮金能大大改善處境,至少不用風(fēng)吹日曬在地里刨土種菽。
看他們一臉決絕之色。
她想起《論語》中曾子說的一句話:“士不可以不弘毅,所以任重而道遠(yuǎn)?!?p> 所謂弘毅,就是指眼前這一群在困厄之中依然堅守原則的人吧。
嬴瞐深深嘆了一口氣,原本在辯駁之后,除蘇秦外的其他人等,自己內(nèi)心是起了輕視之意,此刻她肅然起敬。
她臉露出微笑,拱手對眾人深深鞠了一禮,語氣歉然道,“南匡先生,諸位師兄弟,既然是你們門規(guī),理當(dāng)遵守,是蕭憶唐突了,請恕在下一拜!”
“不敢。”南匡子連忙攙手扶起。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蘇秦意外發(fā)現(xiàn)那蕭憶雙臂被師尊扶住時,他臉上居然閃過一絲紅暈,然后瞬間消失。
男人和男人握手怎么會臉紅呢?
蘇秦自嘲地失笑。
臉紅不可能臉紅,是自己眼花了。
……
“各位保重,來日再相會?!?p> 嬴瞐揮揮手,優(yōu)雅地邁上車。
丁婳將地上的禮物一一搬回車上,蘇秦咬著下唇,看著空蕩蕩的地面,嘆息不已,沒了,什么都沒了,自己的毛筆都快寫禿了,哪怕留一支筆也好。
他看向一臉淡定的南匡子,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不出這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夫子,在關(guān)鍵時刻骨頭竟然如此之硬。
真是人不可貌相也。
……
眾人呆呆望著遠(yuǎn)去的馬車,站在原地久久佇立。
“好了,汝等還愣在這里做甚?田東汝等去庖屋(廚房),張儀汝等去菜地,蘇秦汝去茅廁,記得把廁沙倒了?!?p> 蘇秦腿突然一瘸,“先生!”
“哦,為師說錯了,蘇秦汝傷未愈,去后屋好生休息,屈疾你去茅廁,咦,屈疾人呢?那小子去哪兒了?”
“先生,屈疾每日此時都在茅廁方便。”田東在一旁恭敬地回答道。
“哦,汝帶一把掃帚給他。”
“是,先生?!?p> ……
蘇秦哼著小曲兒,一瘸一拐地走進(jìn)寢室,平躺在大通鋪上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不知怎么,他翻來覆去睡不著。
腦海里一遍遍回蕩的是蕭憶的一顰一笑,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記憶如新。
他翻身坐起狠狠給自己的一個耳光,自己居然在想一個大男人!看來自己真的有毛病啊,蕭憶,小憶?莫非是這個名字在作怪?這一想,又松了口氣。
……
山路崎嶇,車聲轔轔。
趕車的卻是嬴瞐,面具人丁婳坐在車?yán)锿腥l(fā)著呆。
“婳兒,你怎么看他們?”
嬴瞐雙手穩(wěn)穩(wěn)持著韁繩,笑著問。
“這群酸儒,給錢都不要,餓死活該!”丁婳揉揉手,冷笑著說。
“而且那個叫蘇秦的最討厭,公主你明明救了他,他卻忘恩負(fù)義,居然敢和公主嗆聲,簡直就是一頭白眼狼!”
丁婳一臉憤憤不平。
嬴瞐回頭看她一眼,噗嗤一笑,“婳兒說的對,下次再見到那個蘇秦,本宮允許你痛痛快快打他一頓?!?p> “什么?下次?我們還來?還和這群寧可挨餓也不要錢的書呆子見面?”面具后丁婳的眼睛都瞪圓了。
“婳兒,那蘇秦出口成章思辨敏捿你不覺得他頗有才干嗎?而且他們鬼谷門人見利而不忘義,不很有骨氣嗎?”
丁婳一聽急了,“公主,慎重,蘇秦那一對眼珠子很不老實,每次看你都是直勾勾眨也不眨的,說不定看出什么端倪來呢?至于骨氣,婳兒不懂,傻氣,我看倒是真的。”
“端倪?你是說那蘇秦看出本宮是個女子?”嬴瞐不笑了,沉靜地問。
“婳兒覺得是,那人雙眼雞賊的很,公主下次還是莫要見面的好。”
嬴瞐默默轉(zhuǎn)過頭,輕輕一笑,“他是不是知道?倒時一試便知?!?p> “啊?公主還真要再見他呀?”
“那當(dāng)然,鬼谷先生不在,帶個他的高徒回秦國也總算沒有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