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夜談
藏經(jīng)洞,一燈如豆。
南匡子將驅(qū)蚊草就著青銅燈上的火苗點(diǎn)燃,裊裊的青煙帶著奇異的藥香飄散開來,令人聞之神清氣爽。
“師兄,這三年來你杳無音訊,真是想煞小弟了。”南匡子將驅(qū)蚊草插在一個缺了半邊的陶杯中,看著端坐在案幾邊的鬼谷子唏噓地說。
鬼谷子端起一杯熱水,吹了吹才安靜地說道,“為兄也沒有去哪里,只是四處走走看看,讓師弟和弟子們?nèi)绱藸繏?,想想還真是心中有愧。”
南匡子立刻搖搖頭,雪白的胡子在空中飛舞,“師兄,這是哪里話?你是因為龐涓和孫臏的事傷透了心,走走也好,走走也好啊?!?p> “師弟,這三年來,真是難為你了,為兄未能忘情,也不過是俗人一個罷了。”鬼谷子淡淡笑道,在燈下仔細(xì)打量南匡子,眼角果然皺紋多了不少,人也瘦了兩圈,背也明顯佝僂。
被自己的師兄這樣盯著。南匡子倒越發(fā)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咳了咳,在鬼谷子對面坐了下來。
“師弟,我曾在秦國西部,于一處隱蔽的山坳,發(fā)現(xiàn)了道家先祖老子的墓?!惫砉茸铀坪蹼S意的說道。
而南匡子一聽差點(diǎn)跳起來,“什么?老子李耳的墓?他不是騎著老牛跨過函谷關(guān),西行飛仙了嗎?”
鬼谷子莞爾樂道,“我說你,這是世人道聽途說,你也信呀?”
他喝了一口水,又道:“你難道沒有聽見外面?zhèn)髀剢??他們說為兄已經(jīng)活了1000多歲,我都快成千年老妖了,還有姜子牙,齊國民間一直傳說這姜太公可以呼風(fēng)喚雨,撒豆成兵?!?p> 南匡子越聽臉越紅,只好咳個不停,這讓鬼谷子一陣恍惚,仿佛回到60年前,一個七八歲的小胖子,被人打趣的時候就是這般模樣。
“我在老子墓旁,搭了一個草棚,住幾個月,似乎對老莊之天人合一的學(xué)說,又有了新的體悟?!?p> 鬼谷子說這話時,從隨身帶來的包裹里,取出一卷竹簡遞給南匡子。
“這是為兄對道家宗義的一點(diǎn)心得札記,師弟有空不妨看看?!?p> 南匡子雙手接過,“師兄如此好學(xué)不倦,讓我實在羞愧,這三年來,在課業(yè)上,小弟還是原地踏步?!?p> 鬼谷子笑笑,又從包裹中取出一個褐色的陶罐。罐口用粗布頭扎得緊緊的,南匡鼻子莫名聳動,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這是孫臏讓我?guī)Ыo你的。”鬼谷子語氣如常,將陶罐輕輕放在案幾上。
“什么?你是說……”
南匡子不大的眼睛睜得好似銅鈴一般,難以置信地盯著師兄的眼睛。
鬼谷子含笑,說道:“師弟猜的對,我找到了孫臏。”
“他現(xiàn)在在何處?”
南匡子急促地問,孫臏?zhǔn)撬麖男【涂粗L大的愛徒,被龐涓陷害,膝蓋骨剜掉之后,南匡子當(dāng)時真的是心如刀絞,又遭齊相鄒忌設(shè)計,和田忌一道被迫離開齊國,從此天各一方。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對這個弟子牽腸掛肚,如今驚聞他的消息,真是喜從天降。
“他現(xiàn)在隱居在宋國的鹿鳴村。”鬼谷子握了握南匡子的手。
“他可好?”南匡子壓抑內(nèi)心的激動,用平靜的口吻問。
“放心,他很好。”
鬼谷子笑道:“他現(xiàn)在是私塾里的教書先生,給村里的小娃子上課,鄉(xiāng)民對他極為尊敬,時常送糧送菜,閑時他和三五好友,一邊飲酒一邊釣魚,清風(fēng)明月,日子雖平淡,卻也知足。”
“好,那就好!”南匡子連連說道,感慨道:“師兄,到年末之時,我一定要親自去看看他?!?p> 鬼谷子應(yīng)道:“好?!?p> “師兄,這個是?”南匡子看著案幾上的陶罐問道。
“孫臏平日還養(yǎng)了一些野蜂,他知道你愛吃甜食,所以臨別時,特地將一罐蜂蜜托為兄帶給你。”
南匡子眼睛一亮,用力扯下包布,頓時醇香撲鼻,讓他口水都快流了一地。立刻用指甲嗟了兩口,一個老吃貨的形象畢露無遺。
……
月光從洞中頂上的窟窿斜斜照了進(jìn)來,讓這對兄師弟的笑容,帶著灰綠色的滄桑和訴說不盡的流年。
閑聊了一會兒之后,切入正題,鬼谷子沉淀了一番,問南匡子,“師弟,在這16名弟子當(dāng)中,依你看來,誰在未來最有可能擔(dān)當(dāng)大任?”
南匡子放下陶罐,小心翼翼的用布重新密封,收斂起笑容,在沉吟了片刻之后開口道:“目前山中有一名弟子,頗有慧根,來日或可成大器?!?p> “蘇秦?”鬼谷子道。
南匡子點(diǎn)點(diǎn)頭,“不錯,正是他,這小子是師兄云游之后來的,最初平淡無奇,幾個月前突然開了竅似的,一下子變得思維敏捷,口齒伶俐,尤其喜歡劍走偏鋒,常有奇思妙想讓人大吃一驚?!?p> 他說著從筆筒里掏出一根樹枝,笑盈盈對鬼谷子說道,“師兄你看,這是那小子發(fā)明的牙刷?!?p> 南匡子半開牙齒,裝模作樣的做了一個刷牙的動作,嘿嘿笑道,“別說,這倒比鹽水漱口效果更好,小弟的牙蟲都嚇退了不少。”
鬼谷子接過仔細(xì)瞅瞅,眼前是一根筷子長短的普通柳枝,只是在末端被用刀子切成一條一條的絲狀。
他不禁啞然失笑:這小子。
南匡子又將蘇秦用隱語在臨淄城賣竹簡一事和鬼谷子娓娓道來。
聽說蘇秦把稷下學(xué)宮的學(xué)子們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鬼谷子又是一陣大笑。
“蘇秦,我明日再好好考察一番,看其長短在何處?!惫砉茸映烈髦溃叭缃衿邍鵂幇?,將星如云。唯獨(dú)在謀權(quán)口才上,欠缺一位能在大世之爭中力挽狂瀾的人?!?p> “師兄,小弟有一言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蹦峡镒油蝗还笆值馈?p> “師弟但講無妨?!惫砉茸佑行┮馔獾乜吹侥峡镒哟丝倘绱司兄?jǐn)。
“師兄貫通古今,驚才絕艷。為何不親自出山?作那個力挽狂瀾之人。想必?zé)o論在七國哪一國,其君主必是倒履相迎?!蹦峡镒訜崆械氐?。
他的話,讓鬼谷子一陣沉默。
良久之后,一聲長嘆。
端起案幾上的清水,鬼谷子輕輕喝了一口,才有些啞聲說道,“世事如云,自有定數(shù),天下分分合合。很多事非人力所能為之。所以,為兄本心,是想置之度外,看一庭花開花落。”
說到這里,他離席起身,用手掌虛抓從頭頂洞口射下來的月光,緩緩道:“就像這水中花鏡中月,無論怎么努力,你都抓不住,可是……”
他俯身看向南匡子那張有些迷茫的臉,微笑著說道,“雖說人不能勝天,人算不如天算,比如說這七國爭霸,但為兄判斷這天下大勢,必然有一統(tǒng)之時,而作為我們?nèi)?,可以去推動或者去延緩,就看哪種對天下百姓最為有利,不過為兄心境已老,真正去做,正缺了年輕人那一身熱血,所以他們比為兄更合適,南匡,你可明白?”
南匡子呆了半晌,搖搖頭。
鬼谷子伸手輕輕敲了敲他的腦門,無聲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