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幸子的家,啟仁拉上了虛掩著的外套的拉鏈。神奈川的冬天,還是很冷的。
比起兩個月前,他外套里穿的不再是短袖體恤衫,而是一件白色的毛衣。眾所周知,啟仁雖然逛超市,但是卻從來不在超市里買衣服……
整天這么忙,當(dāng)然也沒時間自己織毛衣了。他身上的這件毛衣啊,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大管家,德川良子忙里偷閑,好似抹布里擠水一樣擠出時間來為他織就的。溫暖,柔軟,而又充滿了愛意。
這么多年,她就為自己織過這么一件衣服。不是她不愿意再織,而是實(shí)在沒有這么多閑工夫了。而啟仁,這么多年,每個冬天,都會在外套里面穿著這件白毛衣。
或許在別人看來,這件毛衣不僅僅是一件毛衣,更是一個女人對自己的愛慕,和心意。但是在啟仁看來,它就只不過是一件毛衣罷了。何必非得扯出些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來呢?
有時候他真的很享受做為「源真浩」時的感覺,不是作為警察的源真浩,而是在學(xué)校里的源真浩。大家都那么真,那么直率,不會有誰刻意地想要去拍誰的馬屁。也不會有誰,刻意地非要和誰過不去。
人與人之間,友與友之間。沒有這么多的利益關(guān)系,和利益牽扯,利益捆綁。更不會說,你是我的人,和我的「一邊的」,不管近在咫尺,還是遠(yuǎn)在天邊,無論你好與不好,賢與不賢,善與不善,我便對你百般庇護(hù)。
而你若非我之朋,不管你好與不好,我便對你百般攻擊。甚至于在背后捅刀,中傷于你。
朋如膠固,牢不可破……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知事,他上頭除了朝廷,下頭除了百姓,心里居然還打著自己的小九九,他要為自己老了以后攢下一些養(yǎng)老銀子,還要想著蒙蔭子孫。如此還且罷了。人非圣賢,誰又能做到真正的,好似一汪清水似的呢?
商人的孩子會繼續(xù)經(jīng)商,另外……
這就叫做子承父業(yè),代代相襲。
……
種種這些,讓啟仁感覺到太過虛假,而又虛偽。哪怕他自己就是一個虛偽到令人發(fā)指的劉玄德,可他也想像德川良子一樣,“忙里偷閑”,“織織毛衣”。暫時從那骯臟的泥潭中抽出身來,安心浸泡在溫暖的泉水之中,放松自己長久以來都時刻緊繃著的神經(jīng)……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就算是學(xué)校,也算不得上是“凈土”了……成年人的交友方式,成年人的思維……貌似也感染到了他們的后輩身上。
那些十五六歲,十七八歲的孩子,竟也學(xué)著“出世”后那一套,爾虞我詐,利益相關(guān)。
盡管他們學(xué)的似是而非,不得其神,卻也讓啟仁惡心到了……
年輕的時候不喜歡規(guī)矩,到老卻往規(guī)矩里鉆,啟仁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年少時,他拼了命的想要打破規(guī)矩,改變世界,越快越好。到了中年,卻又認(rèn)為“徐徐圖之”才是上善之策。
而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七老八十了,他反而融入了規(guī)矩之中,并且維護(hù)著規(guī)矩,用自己的雙手扶住名曰“規(guī)矩”這棟屋子的梁柱,用自己的肩膀,支撐著它的頂梁。把自己,也變成了一根庭柱。
他從來也不選擇最好走的路,而是最適合自己的路。選擇一條,可以更得最大利益的路。
他正是這樣一個現(xiàn)實(shí)的人,現(xiàn)實(shí)到近乎冷血,現(xiàn)實(shí)到讓人害怕。愛便是愛,恨便是恨,做便是做,不做便是不做。他雖愛恨分明,卻時常讓別人看不透他的想法到底是什么,然而他決斷之時,卻從不拖泥帶水。
如果說他愛一個人需要十個理由的話,那么恨一個人,只需要一個。厭惡一個人,則不需要理由?;蛟S是她笑得太招搖……或許是她說話太大聲……或許,或許……數(shù)不清的或許。
別指望這樣一個人會有太多感情。他雖尚且算不上什么無情之人,但卻也絕不會多愁善感,兒女情長。
……
看上去今晚他好像是浪費(fèi)了兩個多鐘頭的時間,丟下公事,跑來為女友解圍,并且順勢討好了一波未來老丈人。讓人覺得他是多么的愛幸子。但其實(shí)不然——
對他來說,這也只是一場利益之間的選擇而已。說起來“棄公事,而救美人于為難”好像很浪漫,好像他做了多大的犧牲,為了你,連工作都不顧了似的。
但事實(shí)真的是這樣嗎?
當(dāng)然不是。
對于一個人來說,如果工作對他很重要,但是卻又肯放下工作,把心思放在你的身上。如此,你可以說他浪漫,在乎你。
但對啟仁來說,這份工作對他來說到底算什么呢?他不在乎升職加薪。而且,自己只不過“浪費(fèi)”了短短的兩個多小時而已。把這兩個小時用在工作上,無非是多看幾遍雨夜兇魔的卷宗,無非是坐在審訊室里,和雨宮名也干瞪眼罷了。
如此,不如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
所以,他今晚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權(quán)衡了利益大小之后的理性抉擇罷了。絕非什么頭腦一熱,要女友不要工作。
一言以蔽之,“我”待在問訊室里,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送“你”一個順?biāo)饲?,讓你感覺到我很愛你。
而雨宮這邊,自有左臣玄月可以對付。暫時還用不著兩個王牌一起上陣。
……
上一世氣絕之時,啟仁心中渴望的,撥開云霧的光……在這一世,在這樣一個平行世界,似乎,他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到底誰……是這一縷打破陰霾的曙光呢?
而自由這兩個字,對自己來說,從來都是遙不可及。
“就讓我來做那一縷光吧。”
望著列車外的人海流動,啟仁在心中想到。
“自由,哪怕終此一生,我亦得不到的話。我也絕對不會讓你感覺到有任何束縛的……我的愛人?!?p> 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她的面孔。
突然,風(fēng)卷云動,風(fēng)起云涌,在啟仁的眼前,又仿佛出現(xiàn)了一句深黑色的大山——
它比天更高,直插云霄。
啟仁抬頭仰視,看得直叫一個心驚肉跳,汗不敢出。
他閉上雙目,呼吸……呼吸……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哪怕他看到了任何,那也都只不過是他自己內(nèi)心的魔障罷了。他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半分異狀。
……
然而當(dāng)他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窗外又仿佛出現(xiàn)了一個深淵,它深不可測,且不像平常的懸崖峭壁那般——它是完完全全由鋼鐵打造而成的深淵——比起大山的寂靜與深暗,它亦不同——它仿佛直通地獄一般,向外冒著橘紅色的光,在深淵底部,似乎還不時向外傳來“嗚嗚嗚”的悲鳴和哭喊。
“額……啊!”
啟仁極力壓制著自己的聲音。
突然,深淵消失了……
車窗外的“風(fēng)景”又變成了那車站站臺,里里外外涌動的人流……
他咬著嘴唇,保持著冷靜。他一直都很冷靜,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啊——”
忽然,啟仁看到,車窗外的人海仿佛正在顫動。究竟是人在顫動,還是列車在顫抖,又或是自己的心……在開始動搖了。
他不清楚。
但他心驚膽戰(zhàn)。
他陷入了迷惘的泥潭之中,思緒紊亂,不能自已……
忽然,列車開動了
一切又歸于平常
仿佛這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異變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幻覺……一場,只有自己能夠看到的幻覺……心魔……
幾乎是一天之內(nèi),先做了那樣的噩夢,現(xiàn)在又……啟仁真不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到底還能支撐多久。只寄希于她,可以帶給自己這顆千瘡百孔的心,些許的,小小的慰籍吧。
種種畫面,如同海市蜃樓,皆是虛幻。浮光掠影,轉(zhuǎn)瞬即逝。他甚至都來不及為那些事情感到傷悲,那些事,便已在自己的世界中消逝。
……
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亦不可得,世間一切眾生,皆具智慧德相,只因執(zhí)著妄念,故而征求不得。
與其妄想執(zhí)著,停滯不前。
不如放手一搏,且看,能得否?
三世人生,甘苦百味,他的心早已堅(jiān)硬如鐵,他早已是一個打不倒的硬漢子,真武士。在黑暗之中,與其獨(dú)自深深不忿,倒不如從跌倒的地上站起來,縱使七難八苦,也必將燃燒信念,化作做閃亮的曙光,沖破黑暗。
也惟有如此,他才真正的成長為了,一個……
帝王。
今天,似乎走得太早。
還有許多話,來不及與她說。
就讓那說不完的話,變成自己繼續(xù)前行的燃燒劑吧。
“她一定是我的,必定是我的。我想要的一切,都必定是我的。我,也一定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p> 啟仁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心,如果說這此以前,他對幸子,十分里有八分的愛,一分的動搖,一分的不穩(wěn)定因素。
那么現(xiàn)在,在下了這個決心之后,動搖的心連同不穩(wěn)定的心,皆已被那顆因?yàn)樗鴦硬灰训男慕o吞并了。
她還不到十七歲,如果啟仁想要讓她像歷史發(fā)展的那樣,成為一個歌手,成為九十年代搖滾樂壇,乃至流行音樂眾多星宿中最閃亮的那顆星的話。雖說為時尚早,不過未雨綢繆,也該著手準(zhǔn)備。
從訓(xùn)練她的內(nèi)心開始,由內(nèi)而外的,讓她能夠作為一個歌手,登上舞臺。讓她強(qiáng)大到可以無視那些流言蜚語,和“評論家”們所謂的“批評”。
同時,未來她也有可能要擔(dān)負(fù)起,一個更加沉重的,千鈞重?fù)?dān)啊……
她的肩膀,她的內(nèi)心,一定要足夠堅(jiān)強(qiáng)才行。
啟仁相信她可以,因?yàn)樗亲约簭囊婚_始就選定的那個人,是自己生命中的,天命之女。
她絕對能夠做到。
她便是唯一,便是這位以天下為目標(biāo)的男人的心中的,那個獨(dú)一無二。
她的份量……
比江山更重。
她的珍貴……
比皇位猶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