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三四不用看也曉得身后是誰,辛夷要回嘴,迎面卻戳來菊三四一根手指沖向她額頭,意思是不許多事。
他回頭對陳憐憐微微作了個揖說:“娘子眼尖,方才確實瞧見個雉雞飛過墻去,想是哪個廚娘沒看緊罷?!庇种钢烈模骸奥犝f今兒個右教坊有十二個歌伎兒結(jié)香火兄弟,特地帶她見識見識。她前些日子到瓊林苑表演,知道特意被安排了不易出岔的位置,覺得受了娘子照顧,遂拿些上面賜的東西來謝謝?!?p> 辛夷礙著菊三四的面子,只好堆出一臉笑,掏出懷里兩個荷包瓶送到她面前,再將來歷說個清楚。
陳憐憐見這兩人很客氣,不好繼續(xù)發(fā)作,干笑一聲道:“一只野雞在這宮里也飛不到哪兒,就不管了。”接著從辛夷手里接過來地仙煎:“其實哪有什么照顧,本來打算臨上場將她換下來,誰成想突然來人吩咐,定要送她去瓊林苑,我這才只得給她撂后邊。我呀,也是怕她若出岔子,別的女娃兒跟著受牽累?!?p> 辛夷在菊三四背后翻了個白眼,就聽著不說話。
菊三四笑說:“娘子識分寸,才會這么周全?!?p> 陳憐憐跟著假笑一陣,說咱們快進(jìn)去右教坊吧,這都該遲了。遂把地仙煎往衣服里一揣,領(lǐng)著兩人往里走。
菊三四知道辛夷不愿開口,便自己先帶頭聊起來:“結(jié)香火兄弟怕有六七年了吧?”
“不止,從天圣三年到如今合該有九年了?!?p> “娘子記得很清楚。”
陳憐憐聽見,垂眼不語,辛夷瞧著她似有所思,又瞧菊三四也只默默候著不多講。隔了一陣她才說:“頭一年我也結(jié)了個弟兄,我為長她為幼,那日她還娶個新婦,只是兩人年紀(jì)大了身子生病,一齊送到了尼寺等死,再沒見過。”
辛夷暗想:“怎么你年紀(jì)大過她卻還如此健朗,我瞅你怕再過十年也還在這宮里挨著?!?p> 菊三四寬慰道:“聽聞到了尼寺若有好起來的,就能出去生活?!?p> 陳憐憐淡然道:“送去尼寺,十有九死,她若活著,我不盼她好她亦好了,她若死了,我日日盼她好豈非讓她平白生了牽掛,反不能投胎?!?p> “娘子這話有理,比起來我倒是見識淺了?!?p> 幾人行至教坊內(nèi),拐入一小室中,見此處并無多余置備,惟有坐榻兩俱而已??看澳蔷悖虚g有狹邊書幾,上面設(shè)有鎏金熏爐,五色漆胎香合,再墊高加一佛櫥,佛櫥內(nèi)有不知哪里折騰來的一尊人像,長冉細(xì)目,實不精巧。
辛夷問菊三四:“這是哪路的神仙?”
菊三四說:“只怕不是神仙,是齊人鮑叔牙吧?!?p> 陳憐憐終是露了笑容,說:“這你倒清楚?!?p> “未進(jìn)教坊前,見過人拜把子的,都是拜他?!本杖脑賳枺澳切┞暭績哼€沒到?”
陳憐憐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說:“早就到了,正換衣裳呢?!?p> 說話間,已有高高矮矮幾個人走進(jìn)來。辛夷一看,竟是一水兒的丈夫靴衫,胡帽玉帶,素羅折巾,若不是臉上仍貼妝云鬢,怎么也不知道這是群女子。
幾人見到菊三四,均不道萬福,卻是作揖笑說:“不想咱們今日結(jié)香火兄弟,娘子給帶來了這么一個俏媳婦?!?p> 帶頭高個的說:“這莫不是云韶部的韶部頭?”
身后次高的說:“可不是,韶部頭也愿意嫁進(jìn)來了?”
又有矮個的說:“咱們結(jié)拜,循的是前朝舊例,當(dāng)年嚈噠(niè dā)之法,韶部頭可應(yīng)付得來這老些人?”
辛夷問:“什么是嚈噠之法?”
高個的看著辛夷嬌聲道:“你知道得太早實在不妥,但我們都是要結(jié)拜的人,也不怕說給你。先前的嚈噠人,有兄弟共娶一婦的風(fēng)俗,韶部頭嫁給咱們其中一人,頭上則要帶一角帽,可咱們是有十二人,韶部頭怕是要帶十二角的帽子。若再加上你,竟得做個十三角的帽子才行了。”說完,眾女轟笑起來。
辛夷氣得漲紅臉,跺腳罵道:“你們這些個怎么如此不怕羞,做這種腥氣事,嘴里同放屁一樣辣臭?瞧你們穿上老漢的衣服,還遮不住一身狐臊!”
矮個的“呸”了一聲,回嘴說:“你這是打哪兒來得野丫頭,說起話來都餿了!”
陳憐憐趕緊打斷說:“韶部頭可不是來做你們新婦的,這丫頭才進(jìn)宮,不懂規(guī)矩。太后娘娘將她打發(fā)給了韶部頭帶著,輪不到你們多嘴。”
那些人互相看了幾眼,聽見是楊太后身邊的人,確實不敢再造次,但還是逞強道:“難怪,合著是太后娘娘身邊的,好似聽說過有這么個人,明明是仙韶院的女樂卻日日往云韶部跑,咱們是惹不起這種。”
菊三四本來是想讓辛夷能與陳憐憐處好關(guān)系,現(xiàn)在見她竟又惹了一堆人,只好出來打圓場:“我?guī)鰜黹L見識的,一個九歲的女娃能懂什么道理,這以后還要多得幾位娘子教導(dǎo)。她又見幾位娘子年輕貌美,實不明白為何要做男子打扮,浪費了幾位的無雙姿容。”
后面一個圓臉的說:“真想長見識,咱們就一五一十說給你聽,你可得記清了,以后別四處討這種嫌?!?p> 辛夷并不理她,菊三四扯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掙脫開,煩道:“你先說就是,我能記得?!?p> 圓臉的壓下火氣仔細(xì)道:“我們能結(jié)香火兄弟,都是意氣相投的姐妹,多的時候二十個歌板色一起,少的時候也七八個人。中間差了多少輩分也沒關(guān)系,他們男子都不計較這些,咱們自然也不用。這里稱年紀(jì)小的為兄長,年紀(jì)大的為賢弟,男子若要進(jìn)來,只能做新婦,久了變成姑嫂。大家香火共通,沒人會暗生妒忌的?!?p> 辛夷冷笑:“你們還當(dāng)真是學(xué)了孝第忠信的道理,守了三綱五常的規(guī)矩?!?p> 帶頭高個的嗆道:“此地隔了宮墻隔城墻,歸我們自己管,誰膽敢欺負(fù)我們一個,別的兄弟定然不放過。你現(xiàn)在與那些內(nèi)侍也不過都是奴婢罷了,落魄到這份兒上還心心念念做下等人,甭提誰是你的靠山,骨子里一輩子也只能是奴婢?!?p> 辛夷鄙夷在心不屑多言。
陳憐憐瞧出來,對她說:“她們這些閨女每次都叫我來主持,你可知是為何?”
“我去哪兒知?!?p> 陳憐憐垂眼一笑道:“只因這些年有人稱我潑婦,有人稱我悍女,還有各種話說我不識抬舉,但卻從未被人稱賤字的?!?p> 說著,她靠到辛夷跟前,伸手掰過她的臉沖著自己:“你可知什么叫賤?你生為女兒,若活成世上男子皆可輕薄而棄,世上女子皆欲掌摑而避,世人說你須得知尊卑你就守著他們的尊卑,便是賤。”
辛夷瞪著她,目中滿是挑釁,心中卻默默記住了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