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熙二十一年,冬。
“然后呢?”王驍追問道:“蕭將軍他們就一直在邊城等著嗎?”
“不?!绷⑵欧畔率种械牟璞?,將干枯蒼老的手放在火盆前,感受到絲絲暖意,才搖搖頭道:“太昌四十四年春天的時候,武帝突然以蕭家故意拖延不交兵權(quán)為罪名,急召眾人回京?!?p> “這……”沈釗詫異:“這戰(zhàn)事正在緊急關(guān)頭,突然撤軍,不是胡鬧嗎?這為何書中沒有記載這一段?”
“帝王的錯誤決斷,會記載在書上嗎?”柳阿婆目光澄澈,問道:“沈公子,若是你,你會留在史書上,讓后人唾罵嗎?”
沈釗思索一下,還是輕輕搖了搖頭。
她冷笑一聲道:“若是蕭明庭成功了,或許這些會留在書里,可是他敗了,就只能任別人書寫他的生平?!?p> 沈釗嘆息一聲,問道:“那將軍可回去了?”
“回去了?;厝ズ?,上交兵權(quán),賦閑在家?!绷⑵诺溃骸芭R走時,他們蕭家兄弟兒郎徹夜難眠,共同商議了撤兵后的軍防布局??墒?,一共只有一萬人,再怎么巧妙的心思,又能防住多少?明庭他或許對武帝有很多的不滿,可他在那之前,一直想的是另擇明君,改變這個世道?!?p> “那之后呢?”王驍急切問道。
“這就要說,三王奪嫡的事情了?!绷⑵棚嬕豢谇宀?,滿口清香。她停頓一下,又道:“或者說是四王奪嫡??蓱z世人皆以為是三王相爭,實際上當(dāng)今天子,也就是先帝的幼子成王,才是最厲害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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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昌四十四年,夏。
金陵,鄭府。
青竹茂茂,翠鳥啼鳴。有小廝穿廊而過,將一封密信遞給鄭衍。鄭衍拆開一看,眉頭漸漸緊皺。
蕭家暗中支持信王,竟然是真的!劉鈺之多次提點他,他竟然只當(dāng)劉鈺之是老糊涂了,不曾細(xì)想。好一個只保衛(wèi)家國的蕭家!不想他們也陷入了這黨派之爭,只是這些年竟然將外人瞞的密不透風(fēng)!
想到這里,鄭衍有些隱隱擔(dān)憂。劉鈺之支持六皇子桓王,他是劉鈺之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又娶了他的孫女劉丹盈,自然是站在了桓王這邊。這么多年,就算是再明哲保身,也難撇干凈??墒沁@樣一來,他就與蕭家站在了對立面,阿續(xù)又該如何?這世上唯有他們兄妹二人是彼此的親人,難道也要站在對立面,彼此為難嗎?
鄭衍愁眉不展,負(fù)手而立。
遠(yuǎn)處劉丹盈盯著丈夫落寞的背影,也輕嘆一聲,夫妻十多年,她從未知道她的丈夫究竟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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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軼抬手倒酒,猛地飲下,白道:“這么說,你懷疑這次急召回京,是有人在暗中作祟?”
“從三十九年開始,一直到如今,北漠人一直在伺機(jī)而動。雖說沒有大的戰(zhàn)事,可是局勢已經(jīng)非常緊張了?;噬显诰┏抢?,他根本不知道邊疆的事情,我只怕……”
“只怕什么?”
蕭明庭冷笑一聲道:“這樣說吧,我們在邊疆之時,我總覺得北漠人對我們的軍防了如指掌?!?p> 蔣軼大驚:“你是說……我們大梁有人做內(nèi)應(yīng)?”
蕭明庭沒有明說,只反問道:“不然,以北漠的實力,這么些年他不進(jìn)攻大梁,只和我們干耗著,他們在等什么?”
蔣軼皺眉沉思一陣,才猶豫問道:“莫不是,在等時機(jī)?”
“如今三王奪嫡,朝廷內(nèi)亂,我看用不了多久,我們又要跑一次撫川了?!笔捗魍コ靶σ痪?,語氣里全是無奈。
蔣軼放下酒杯,低頭撫平衣服上的褶皺,緩緩道:“你離開金陵許久不知道,如今朝堂亂的很,太子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噬弦幌虿恢匾曁?,如今六皇子桓王在朝堂里呼聲越來越高了?!?p> “桓王?”蕭明庭挑眉,先是愣了一下,才嘲笑道:“若是新立桓王,不過是一個平庸的換成了另一個昏庸的,他除了會拍馬屁奉承還會什么?”
蔣軼抬手沖著蕭明庭就是一拍:“蕭三!不許混說!你只管好好的打你的仗!左右這些都不與你們蕭家相干!這水混著呢,千萬不要去淌!”
“蔣兄這話是逗著我玩呢?什么叫和我們蕭家不相干?相不相干,我還不清楚嗎?”蕭明庭無奈笑道:“我們家就不必提了,他不信我們蕭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只是這天下都被他折騰成什么樣子了,你我去巡察那幾年,又不是沒見過!君不像君,臣不像臣,民不像民?!?p> 他話中有話,蔣軼聽得心驚膽戰(zhàn),不由問道:“蕭三,你這是……要做什么嗎?”
“我能做什么?如今被收繳兵權(quán),賦閑在家,只能等著哪一天北漠人殺到家門口,再動手唄!”蕭明庭插科打諢,并沒有說實話。
“蕭三!”蔣軼與他相識三十多年,最是了解他的個性,自然不會信他。當(dāng)下急切問道:“你與我說個實話!就看在你我自幼相識的份上!”
蕭明庭抬起頭,與蔣軼四目相對。一時無數(shù)回憶涌入腦海,他們二人自幼一起玩耍,后來又有同窗情誼,也曾一起并肩出征,將性命托付于彼此。此時蔣軼的眼中滿滿地全是關(guān)切。蕭明庭不忍直視,側(cè)過頭去,苦澀道:“我想扶持信王,我想讓這世道變一變?!?p> 室內(nèi)陷入了死寂,許久才聽見蔣軼輕聲問道:“蕭三,你為什么這么做?”
蕭明庭盯著晦暗不明的桌面思索片刻,答非所問道:“蔣軼,你我二人是不一樣的人生?;噬闲湃文銈兏缸?,給予你們仕途,地位,權(quán)勢??晌覀儾灰粯?。所以我的選擇,你不會理解的?!?p> “可為臣者,不是應(yīng)當(dāng)忠君愛國嗎?你忘了當(dāng)年我們的王春節(jié)先生教我們的學(xué)問了嗎?”蔣軼反問道:“你都忘了嗎?”
“我沒忘。從來沒有忘?!?p> “那你為何如此?皇上想立誰為太子,那就讓他們?nèi)?,去斗,與你我有什么相干?我們只要……”
“你知道我父親怎么死的嗎?”蕭明庭有些暴躁地打斷他的話,蔣軼突然愣住了,只盯著蕭明庭看。
蕭明庭苦澀一笑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父親生病,拒絕就醫(yī)。你可知道為何?”他仿佛打開了話匣子,一口氣不停的開始訴說心中積壓多年的委屈。
“我二叔總被朝廷驅(qū)逐,不受重用,誰都可以參他一本,你知為何?”
“我二哥,前半生都在書房里抄寫史書,他滿腹才華,當(dāng)年在學(xué)堂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才能,可最終呢?一介文臣,做了軍事做了武將,病死他鄉(xiāng)?!?p> “更不要提我們蕭家其他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p> “這些也就罷了,他猜忌老臣,又年年出巡,大興土木,百姓流離,瘟疫縱橫,這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他做的?”
蕭明庭眼眶有些濕潤:“這時候你和我提,忠君愛國?”
蔣軼從來不知道蕭家這些內(nèi)幕,乍一聽,心中的震驚久久不能平息。什么忠君愛國的大道理,再也說不出一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