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到樹下時,白歌已如一只貓似地直竄了上去。女子輕喘著對柳韻之吼道:不許停,上去!柳韻之被她的聲色震懾到了,慌忙攀著大樹向上爬去。萬幸的是,大樹周身疤結(jié)密布,枝芽叢生,柳韻之雖身疲力乏,但在女子的拖拽拉扯之下,尚可勉強攀爬。兩人在大樹中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停下了,大汗淋漓地抱著樹干吁喘不止?!熬瓦@里,可以了。”女子回過氣來,就說,“這根夠容下我們了?!?p> 柳韻之打量了下這根樹枝,徑粗約七八寸余,足有兩丈之高吧??墒沁@一看不打緊,見到腳底懸空的情形,倒令柳韻之生出一些膽怯來,于是問女子:“我抱不住了呀,能否坐下歇息一會兒?”
女子撲嗤又笑了,瞬間全無了緊張嚴(yán)厲的神情:“好,好,我忘了你是柔弱的男子?!北阋频搅嵵鈧?cè)先彎腰在樹枝上坐下。
柳韻之也小心翼翼地坐到樹枝上,他擔(dān)心自己翻倒下去,雙手仍緊緊抱住樹干不敢放手。
兩人就這樣并排坐著,女子偶爾偏頭看看柳韻之,不時竊笑。
柳韻之心中慍惱,說:“我并不是柔弱!”卻沒能拾回分毫顏面,只惹得女子又是一陣花枝亂顫。
白狼在上一級樹枝上抖了抖身體,一旁的樹葉就隨著簌簌作響。晝光迅速褪去,暗夜便悄然襲來了。
“哎,你看下面?!迸虞p聲說。
柳韻之循著女子的目光看去,見到地面有一層薄霧正在草地上冉冉升騰。
“是痓。在這尨口,當(dāng)太陽褪去亮光時,它就悄悄出現(xiàn),吸入會沒命的?!迸泳従彽?,“適才你趴在地上時,我看到它們剛剛從草根處開始彌漫了。”
柳韻之聽到這里,突然感到喉嚨深處有些痛癢,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
女子皺起眉頭,正色道:“你一定是吸入痓了!”便扳過柳韻之的臉仔細端詳。
柳韻之大驚,越發(fā)感覺喉嚨不適,急切地問:“這,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女子只笑得伸不起腰來了。
“你……你還笑得出么?!”
“痓吸入是會即刻斃命的,哪怕一點點也會。到現(xiàn)在你不是還鮮活著么?”女子道。
柳韻之真正地惱怒了。自己一個何其尊貴的人,平日里所到之處,盡是拱揖相迎,如今不明就里地在這里,在這個陌生女子面前,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戲弄和謔耍,顏面盡失,這是何其折損身份的事情!便轉(zhuǎn)過臉去不再理她。女子見柳韻之真正生起氣來,就瞪大雙眼來望他,復(fù)又扮出一個調(diào)皮鬼臉,見他仍不理睬,才不再戲耍。于是正經(jīng)講起這痓的脾性,說痓只是在陽光褪去時才會出現(xiàn)的,當(dāng)朝陽重現(xiàn)時,它就消散了。痓彌漫時會先從地底開始,然后漸漸升高,最高處可達丈許,致使人畜皆亡,樹上的鳥兒卻沒事。女子說,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是無礙的,但痓卻只在尨口范圍內(nèi)才出現(xiàn),那里。女子指著她曾經(jīng)走來的那個方向說,就是兩百步開外的那個綠坡,就出了尨口了,那里是安全的。
“我以為我們可以在太陽落山前趕過去的,不想有云朵擋住了陽光,痓就提前出現(xiàn)了。”
柳韻之便明白了一切的緣由,心中惱歸惱,卻不免對女子方才的舉動心存感念。
“這里是禁地,如果不是白歌發(fā)現(xiàn)你,我斷不會進來的?!迸虞p言道?!安贿^這里并不是全無是處,也有它好的一面吧。你看,這些痓不也是很美的么?”
果然,柳韻之看到底下的白霧開始變得明亮起來,浮游之間竟發(fā)出陣陣螢光,照亮了腳底的一切,頓時整個世界猶如被星光裝點了一般。銀白的回光返照在女子臉上,就可以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上留下的密密陰影。
“你是第一次進到這里么?”柳韻之問。
“是啊,沒有人會想進到這里來的?!?p> “難怪開始你遠遠地站著,不想近前。”
“當(dāng)然。你呢?似乎你對這里一無所知,又怎么跑來的?”
“我?我從水那邊來的。”
“水那邊?”
“是的,我在湖面上,船傾翻了,就漂到岸邊來了。”
“哦。不會是魚送你過來的吧?!?p> “也許吧。沒想到這里如此兇險?!?p> “嗯。”
“可是這里卻是這么地美?!?p> 當(dāng)一陣鳥兒撲扇翅膀的聲音突然響起時,柳韻之驚醒了,睜開眼整個世界已沐浴在锃金閃爍的清新晨光里。白歌正在大樹上饒有興致地騰跳蹦躍,追逐著落腳覓食的鳥兒,逼迫得它們不停地扇動翅膀,便制造出一陣撲撲撲的歡快聲響來。
女子的頭倚靠在柳韻之左肩之上,仍睡得香甜。柳韻之一斜眼就能看到浸潤在溫柔和軟陽光中女子的臉。相處至此,這是柳韻之首次有機會如此靜心地端詳女子的臉,而且離得這樣近,看得這么真。是的,這張對柳韻之有著巨大吸引力又一直令他欲看還怯的臉,雖然柳韻之在腦中早已按自己的感覺刻下了影像,但每次真切看時,卻發(fā)現(xiàn)仍是有許多不同。女子是伶牙俐齒地,天生生就一對薄唇,偏在榴紅之中不失潤澤;而這對清秀彎眉,根根齊整自然而曲,更為這張清婉小臉增添出靈秀之美。
白歌撲騰著抓下一塊枯樹皮,嘩嘩地滑到了地面。
女子的眉頭皺了一下,終是沒有醒來。柳韻之右背倚靠在樹干之上,或是久了的緣故,酸痛無比。可是,柳韻之絲毫不想動彈。這個女子,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子,與柳韻之先前見過的所有女子皆不相同,她讓柳韻之感到驚奇,使柳韻之充滿了欽慕,有她在身旁的這個早晨,柳韻之感覺,沒有什么值得去煩憂。
女子的頭又動了動,一縷秀發(fā)撲散下來,零落在了嘴角邊緣。柳韻之不由伸出右手,用拇指與食指小心地捏起,輕輕將它攏到了女子耳際。然而,就在這么一個小小的觸碰之下,柳韻之的心開始鹿撞不止了。柳韻之在自己耳中聽到了心臟躍動的巨響,他甚至擔(dān)心起這聲響,是不是會將女子鼓噪而醒。柳韻之深深吸了一口氣,以此平復(fù)自己的心境,就又嗅到女子發(fā)際隱隱散發(fā)出的特殊氣味,醇香溫潤,沁人心脾。
柳韻之沉醉了。他支撐著酸痛的身體,就這么看著肩頭的女子,希望她不要輕易醒來。女子臉上還沾染著前日的塵土,柳韻之得了適才的乖巧,便又有了重溫的沖動,禁不住再次伸出手想要拂去那污物,卻又擔(dān)心將她驚擾。是的,這是多么美好的一刻啊,柳韻之怎么忍心去擾動呢?就讓這溫暖的晨光,肆意地浸潤著自己和女子,一起沉醉其間吧。于是失去了魂魄的柳韻之在手即將碰觸到女子臉頰時停住了,既沒有動作,也不愿收回。
女子那兩排極長又稍帶卷曲的睫毛卻突然打開了。
兩人就這么驚異地對望著。
少頃,柳韻之尷尬地道:“我……你臉上有……有……”
女子的臉竟也突然潮紅了,就從柳韻之肩上抬起頭,狠眨了幾下眼,慌慌地整理起發(fā)髻,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然后又東看看西望望,見到白歌在上面瘋撲,便有意抬高聲調(diào)喝道:白歌,不要鬧了!你可以下去了!
白歌就沖下樹去,興奮地在草地上奔跑打滾。
女子說,啊,清晨的陽光真好。柳韻之搓著手說是啊是啊。兩人便一時語塞。
還是女子打破了僵局,她指著地面說:“我們可以下去了?!?p> 柳韻之便隨她緩緩爬下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