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見了白姨后,何靈幾乎可以確定這個夢境的關(guān)鍵是劉青青了。
大張旗鼓地調(diào)查劉青青或者白姨只會讓他們察覺的時候更加反感,不如單刀直入跟劉青青談一談。
這會兒何靈、劉青青兩人坐在西餐廳里有一句每一句地聊著以前的趣事,偶爾扯一些工作上的奇葩人、事。
劉青青喝了一口咖啡,全身很輕松,“越越,還記得高三填志愿的時候嗎?你明明可以填BJ的學(xué)校,也不知道你怎么想到,最后還是跟我填了一個學(xué)校。好在咱們不是同一個專業(yè)啊,要不然我不得被你擠下來啊?!?p> 何靈喝咖啡像喝水一樣,“嘿嘿,一直都是你禍害我,也該我禍害禍害你啊。你說說,咱們從小學(xué)一直讀到高中,焦不離仲仲不離焦的??粗冶容^機靈好動,你文靜溫和,還以為是我欺負(fù)你的時候多,他們哪兒知道你一肚子壞水,都是你帶著我玩各種花樣的呢。我就想不出如果要是沒有你,我的大學(xué)能怎么過。所以呢,我怎么著也要跟你讀同一個大學(xué)的。你欺負(fù)了我十二年,說不欺負(fù)就不欺負(fù)了?這哪兒行啊。況且了,咱倆的興趣愛好不同,專業(yè)肯定不一樣的。你那么狡猾一個人,我哪兒能把你擠下去啊?!?p> 劉青青點點頭,“那倒是。那些年你都背了多少黑鍋啊,你才是名副其實的背鍋俠呢。你說人這一生,有多少人能遇到這樣的知己?在商場上,賺錢的機會到處都是,可是能讓你放心把自己后背交給他的人,太少太少。越越,我給你交個底,如果是你,我能夠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后背交給你。如果說我能無條件地信任誰,那這個人一定是你?!?p> 何靈很感動,劉青青和顧越之間的這種感情,不是姐妹卻超越姐妹。除了她們之間共同經(jīng)歷過的十六年同學(xué)時光,更重要的是了解彼此,三觀相似。如果對方有意外,可以完全信任對方,將自己的父母、事業(yè)托付到對方手上。這是她們不曾說出口,卻了然于心的默契。
一陣激動之下,何靈決定直接問劉青青了,“青青,其實我有事想問你?!?p> 劉青青面不改色,“我知道。你可以直接問的,只是,如果我不想回答那我就不回答?!?p> 何靈點頭,“那是自然。青青,首先我得請你原諒我?!灾摇恢笔俏以诠芾?,所以我會帶入一些個人的工作風(fēng)格,我會對紙質(zhì)的文件材料進(jìn)行整理留存。也就是在整理留存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了桂姨的資料缺失了。可能也是我的工作失誤了,沒有及時意識到這一點。所以,青青,在補充文件材料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情況?!?p> 劉青青端起咖啡杯,笑著看向何靈,卻一口沒喝,“你是說桂姨和小石頭吧?那時候我不是說了把桂姨的排序一直靠后嘛,這一靠后,自然也就沒人在意這些資料了。咱們后來幫助了多少人,這種一直待定的資料哪里還能管得過來。”
“越越,我十分贊成你這種嚴(yán)謹(jǐn)?shù)墓ぷ黠L(fēng)格,只是覺得你這樣會比較辛苦的。像桂姨這種沒有多大意義的資料,丟了就丟了唄,有什么要緊的,別累著你才是真的呢?!?p> 想一想,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越越,你發(fā)現(xiàn)了些什么?我們是不是遺漏了些什么?”
何靈盡量表現(xiàn)得漫不經(jīng)心,“說起來也是小石頭運氣好,我們把他們給忘了,還是有好心人資助了他,還是有很多人會做對社會有益的事?!?p> 聽到這里,劉青青終于喝了一口咖啡,“有好心人資助了?那倒是挺不錯的。雖然咱們忘了他們,到底他們還是獲得了資助。到底是吉人自有天相,那小石頭應(yīng)該沒事了吧?!?p> 何靈點頭,“小石頭運氣不錯的,他手術(shù)很成功?!?p> 劉青青笑了,“那就好,小石頭康復(fù)了桂姨應(yīng)該放心了吧。”
何靈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她,“小石頭運氣好,是桂姨把自己的運氣都給了他。桂姨她……”
劉青青疑惑地看著何靈皺眉,“她又怎么了?”
“青青,小石頭的病是需要移植骨髓的。他一直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全相合的骨髓捐獻(xiàn)者,當(dāng)時他們做這個骨髓移植手術(shù)也是冒了很大風(fēng)險的。沒有全相合的,只能用半相合的骨髓賭一把?!?p> “但是他們到底賭贏了啊,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桂姨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何靈心底嘆口氣,劉青青對桂姨的印象果然很不好,已經(jīng)形成成見了,“其實桂姨沒什么不滿足的,小石頭能康復(fù),這也是桂姨能想到的最好的結(jié)局?!?p> “那她還想怎樣?”劉青青一邊說,一邊皺眉,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何靈猶豫了一下,“桂姨走了……”
劉青青“哼”了一聲,“又去哪兒了?既然是好心人捐贈的手術(shù)費,又用不著她還,不用到處躲債的啊?!?p> 何靈挑明了說,“桂姨過世了……”
劉青青明顯呆住了,咖啡杯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懸在半空。
半晌,才清了清嗓子問,“怎么會呢?”
何靈搖頭,把從小石頭那里聽來的話簡單復(fù)述一遍,“桂姨她就算再貪心再有小心思,為了孩子,也是情有可原啊。唉,天底下做母親的,為了孩子真的什么都舍得犧牲的?!?p> 劉青青不說話,眼神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過了很久,冷笑一聲,“哼,為了孩子什么都肯犧牲?那可未必呢,難道‘女性之家’里沒見過嗎?”
“上一次那個誰?每次來都穿一身暗綠的那個女的,叫……對,叫巍蘭的,名字聽起來倒是知書達(dá)理的,你看看她做的事哪里知書達(dá)理了?她倒是叫了個好名字,做的事太對不起她的這個名了。她是為了孩子什么都肯犧牲的,不僅犧牲了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身體,順便還犧牲了兩個女兒,當(dāng)然了,對她來說,那兩個女兒也是為了她的孩子才有存在的意義的。對了,還犧牲了至少三個沒出世的孩子?!?p> “越越,你也在‘女性之家’那么長時間了,你真的相信做母親的,為了孩子什么都肯犧牲,還是為了兒子什么都肯犧牲?還是在她們眼里,兒子才是孩子,女兒不算孩子?”
一邊說,一邊冷笑著,笑到最后,眼中淚花閃動。
劉青青的反應(yīng)有些過了。
何靈知道這次試探對了,勸導(dǎo)道,“青青,你說的這種現(xiàn)象確實存在的。在我年輕的時候,我真的會覺得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明明都是自己生的孩子,為什么要區(qū)別對待。明明自己已經(jīng)遭受過這種苦難,為什么還要讓苦難再傳遞下去呢?”
“可是,青青,后來我漸漸明白了,這個群體的女人,她們既是加害者,同時也是受害者。你看看,多少來我們‘女性之家’求助的女人,她們自己過的什么樣的生活。為什么她們還要將自己已經(jīng)身受的苦痛繼續(xù)下去?是因為她們對于這樣的苦痛,根本就是無意識的啊。她們從來不曾意識到自己不該承受這樣的苦痛,又怎么會意識到斬斷這樣的苦痛,不將之傳遞下去呢?”
“這樣的意識是誰傳遞給她們的?她們不可能天然地形成這樣的意識,這些都是后天形成的。我們是因為接受了更文明的高等教育,并且從心底相信男人和女人在大多數(shù)的領(lǐng)域其實是沒有區(qū)別的,我們才會覺得她們的想法是非??膳碌??!?p> “青青,作為一個女企業(yè)家,你更知道在商場里打拼,女人付出的遠(yuǎn)遠(yuǎn)高于男人。你沒有注意到,從小到大,哪怕是到了大學(xué)里,很多女生在學(xué)業(yè)上會比男生更自覺、更刻苦,只需要看一看每年拿獎學(xué)金的男女比例就知道了。可是,為什么到了就業(yè)的時候,女生就業(yè)的難度遠(yuǎn)遠(yuǎn)高于男生呢?難道這種現(xiàn)象也是這些女生不努力、不爭氣造成的嗎?”
“不是的,只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承受著幾千年來傳承的意識和思想。在很多方面,我們自己都不能完全消除影響,那我們又怎么能苛責(zé)那些見識、學(xué)識都不如我們的弱勢女性,讓她們迅速明白兒子或女兒其實差別不大呢?”
“事實上來說,兒子和女兒確實是有差的,這個差別也是因為這樣一個男權(quán)社會我們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一定的影響和壓迫。只是,我們站得更高,看得更遠(yuǎn),我們獲得的資源更豐富,所以我們受到的影響會小一些。那些弱勢女性,她們所處的環(huán)境和接受的教育,這種教育不單單指學(xué)校里給她們的教育,還包括家庭教育、社會教育,更容易讓她們接受這樣的做法和想法?!?p> 劉青青不可思議地看著何靈,“越越,所以你也認(rèn)為她們做得對嗎?你現(xiàn)在是在為她們辯解嗎?難道那些未曾出生的胎兒,那些被家庭榨干最后一滴血的女兒,就是應(yīng)該為這種思想犧牲的嗎?越越,你什么時候也這么是非不分了?”
“我一直都以為我們?nèi)^契合的啊。不管這些母親遇到什么困難,這都不能成為她們拋棄或者是犧牲無辜女兒的理由。為什么犧牲和拋棄的不是兒子?越越,從什么時候開始,你竟然會支持這種行為了?你不是在美國生活了那么多年嗎?美國的母親難道也會讓女兒為兒子犧牲的嗎?為什么你出國那么多年,你還認(rèn)為這種行為是正常的?”
劉青青的話已經(jīng)開始不講邏輯了,甚至可以說是胡攪蠻纏了,這不是劉青青一貫的做事風(fēng)格。她一向都是冷靜而霸氣的,哪里會有這種邏輯混亂的時候?
何靈明白了,劉青青這么激動,不是因為那些重男輕女的求助者,而是她內(nèi)心所思所想投射出來的。
可是,她從小生活得如此幸福,就算在“女性之家”看到那些負(fù)面的、消極的案例,怎么會對她造成這么大的影響呢?
“青青,我們只是隨便聊一聊這種社會現(xiàn)象,我的觀點并不是認(rèn)為她們做得對,或者支持她們的行為。我是認(rèn)為,她們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其實這并不矛盾的?!?p> 劉青青火氣還是很大,“可是你依然同情她們的?”
何靈點頭,“對,我認(rèn)為她們既可恨也可悲,但是歸根結(jié)底,她們很可憐?!?p> 劉青青搖頭,“所以啊,越越,我們聊不下去了。你認(rèn)為她們可憐可悲,你會同情她們。在我看來,她們是成年人,在同情她們之前,我更想同情憐憫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以及那些未曾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就消失掉的女嬰。她們做錯了什么?她們都還沒有來得及形成自己的思想,她們還沒有力量去抵抗這些苦難?!?p> “越越,你同情這些加害人,為什么你就不同情一下那些孩子呢?這些孩子難道就天生該受這樣的苦?”
何靈還是堅持跟劉青青辯論,“青青,這些孩子長大了以后,如果不是接受了更文明、更先進(jìn)的教育,我說的接受,不是被動接受,而是主動接受,是從心底接受男女可以不同但是沒有優(yōu)劣之分,那么,這些遭受了苦難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新一批的加害者?!?p> “青青,你同情的,是她們幼小的時候,那時候她們羽翼未豐,尚不能對抗這些苦難。而我同情的,是這些即使生理上已經(jīng)成年,但心理上、學(xué)識上、能力上,卻始終羽翼未豐不能對抗這些思想的女性。在我看來,她們一直都是受害者,從幼小時到成年后,甚至是到行將就木的老年,她們一直都是受害者?!?p> 劉青青情緒很激動,臉都?xì)饧t了,“越越,我覺得我們真的不能再聊下去了。我不想因為言論而選擇或者失去朋友,但是我必須要說,在這種事情上,我真的對你很失望。”
說到這里,站起身來,無視何靈的反應(yīng),拎著包包徑直走了。
留下滿臉詫異的何靈,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