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內(nèi),趙元佐安靜在躺在軟榻上,雙眼閉著,睡著香沉。
鄒老大夫額上全是汗水,袖管扯破,露出透著血的抓痕,顯然醫(yī)治趙元佐實非易事。
趙元休見來人,嗔怪道:“你怎么來了?”
“好長時間沒有來給大娘娘問安了,我見見大哥,待會就去嘉慶殿?!迸藫吹吐暤?。
“大哥隨時會醒來,你快去大娘娘處,這里有我就好?!?p> 潘摯瞧著他身上的袍子,破了幾個洞,慌張之下,查看趙元休的傷勢,趙元休推開潘摯,“無事,都是小傷。”
潘摯看了眼鈴蘭,鈴蘭把衣袍遞給宮人。
“妾先去嘉慶殿給大娘娘請安?!迸藫聪蜈w元休微微一福,轉(zhuǎn)身朝嘉慶殿走去。在宮廷,這等禮儀還是要的。
李皇后見著潘摯時也微愣了一會,料想也是,這時辰,誰也不會想到她還會進(jìn)宮。只一會,她笑道:“三王妃來的正好,官家今日賞了本位些普洱茶,聽聞王妃也喜歡吃茶,一同來吧?!?p> 潘摯躬身應(yīng)“是”,隨著李皇后進(jìn)入偏殿,滿屋盡是果香,可不見屋內(nèi)擺放著蔬果。
李皇后笑道:“你們夫妻尋來的大夫可好,尋常香粉燒燒,聞著也膩了,卻不想還能把蔬果的氣味加在這香粉之中,調(diào)和出來的味道,竟這般好聞。”
李皇后的貼身宮人尋云在一旁搗鼓著,所用的茶具比起韓王府,實在好上許多,尋云的動作比起潘摯這位初學(xué)者,嫻熟甚多,本就想學(xué)習(xí)茶道,潘摯兩眼盯著她的手。
府里的日子太沉悶,思及從前在韓國公府,還能鬧鬧侍女,如今總不能頂著王妃之名,還欺負(fù)奴婢吧。
尋云不急不燥,拿起尖子,用力撬開茶餅一小處,茶餅掉了幾塊,碾成細(xì)末放入青釉六出花口盞,和少量的水?dāng)嚦珊隣?,再沏以初沸的水?p> 我潘摯忽起疑惑:“尋云,這茶餅,是尋常之物嗎?”
尋云笑道:“王妃說笑了,這乃是貢茶,采茶、撿芽、蒸茶、榨茶、研茶、造茶,最后將團(tuán)茶先用烈火烘焙,再從滾燙的沸水撂過,如此反復(fù)三次,最后再用溫火煙焙一次,焙好又過湯出色,隨即放在密閉的房中,以扇快速扇動,如此茶色才能光潤。制作工藝尤其麻煩,上等普洱茶尤其少,能制成團(tuán)茶的尤其了聲。少,一年不過百十余斤,分發(fā)各殿,數(shù)大娘娘處最多。說來,分發(fā)月例時,韓王府也有的?!?p> “嗯?!迸藫磻?yīng)道。
尋云道:“是了,韓王殿下向大娘娘討了不少,大娘娘疼愛韓王殿下,年節(jié)吩咐全給他了,如今這些,是官家新賞賜下來的?!?p> 潘摯渾身一個激靈,身上驟然冷了幾分,雙手不自覺握成拳,臉色巨變,尋云發(fā)現(xiàn)不對勁,把茶盞放到潘摯身邊,輕聲道:“王妃喝些茶暖暖身子吧,廚房有些熱湯,奴婢這就去端來?!?p> 我潘摯叫住她,起身道:“大娘娘,天色已晚,兒媳先行回府了?!?p> 李皇后并沒有挽留,點了點頭,潘摯恭敬福身告退。
心下慌亂,渾然忘記還要去一趟南宮,急急上了馬車,行至路半,才想起來,只好吩咐其中一名隨從掉頭報個信。
五天后,趙元休回來了,滿臉疲憊,潘摯替他脫去了衣衫,掛在架上。
“三郎,今日且早,陪我去竹坊吧?!?p> 趙元休身子一滯,說道:“女眷怕是不易見人,我何必白走一回。”
“麗華阿姊為人寬和大度,定不介懷,何況她幾次三番幫了我的忙,我們總該向人道謝?!?p> “多備些禮送予她便是?!壁w元休道。
“不可,此女子非俗人,三郎你如此做,豈不破壞我與她之間的情誼,不管如何,你都必須隨我一同前去?!?p> “公務(wù)還未……”
“三郎若是害怕男女之別,那便在屋內(nèi)掛上紗窗,如此避嫌,可好?”
“即如此,我們?nèi)トケ慊??!?p> 不多時,二人來到竹坊,走在小道上,還未走近,已聽到屋內(nèi)的聲聲琴音寥寥,趙元休如當(dāng)初的潘摯初入竹坊,即使離的再遠(yuǎn),也會被絲絲的余音所打動,忘乎所以。
潘摯陪他站在門外,良久,阿起發(fā)現(xiàn)來客,愣了半晌后,恭敬向二人行了一禮,回身進(jìn)屋。
屋內(nèi)一聲“砰”,屋外兩人均受驚嚇,潘摯急忙跑進(jìn)屋內(nèi),劉麗華輕握著被琴弦劃傷右手,嘆道:“可惜,琴弦斷了。”
“琴弦斷還能修復(fù),傷著自己可就受罪?!迸藫吹?。
阿起拿過藥瓶,細(xì)細(xì)為她上藥。
“郎君感念阿姊一直照顧我,特意來拜見阿姊?!迸藫摧p聲道。
劉麗華顯得頗不自在,不住推辭:“奴家甚少見陌生男子,是以……”
“阿姊?!?p> 劉麗華打斷道:“妹妹看,今日無法撫琴了,擾了妹妹與官人的興致,還是等奴家手傷好了,再來聽曲?!闭f罷,也不等回應(yīng),轉(zhuǎn)身進(jìn)了內(nèi)室。
潘摯只好走出屋,平淡道:“阿姊今日身子不爽,我們來得不巧?!?p> 趙元休撫上潘摯的手,輕聲道:“如此,就不便打擾了。”又對身旁的張旻道:“張旻,留下禮,我們回了?!?p> 已經(jīng)是十一月了,潘摯坐在掛滿帷幔的涼亭上,掀開帷幔,伸出頭,望著湖面上的自己,良久……
湖面已然結(jié)了冰塊,平日這個時辰,仆役早已在鑿冰儲存來年夏日避暑用,仆役們見天寒地凍,王妃在湖心亭,紛紛請了尤叔。
尤叔這些年伺候,看出了眼色,只吩咐仆役們都回去歇歇,轉(zhuǎn)身便去向趙元休稟告。
鈴蘭不解的上前問道:“奴婢不明白娘子這是為何?!?p> 潘摯作了個噤聲的動作,繼續(xù)望著湖面,冰面隱隱映著自己小小的影子,并不作答。
直到,日落西山,夕陽西下,潘摯才起身,看了鈴蘭一眼,帶著絲自嘲道:“我并非沒有留意,王爺與劉麗華身上的香味是一樣的,所喜相同,就連一應(yīng)物事,都出自王府,即便他想納妾,只要他和我說,我會同意的,本就沒有期許一生一世一雙人,何必欺瞞于我。”
“娘子難道就不想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在一起的嗎?”鈴蘭問道。
潘摯搖搖頭,“想,可我希望是王爺親口告知我真相?!?p> “不管是誰,總還當(dāng)我是小兒那般,處處瞞著,藏著,可知甜棗的心是苦的,有一日,當(dāng)知曉真相,又當(dāng)如何把心浸上蜜嗎?即便知曉是苦的,我也希望明明白白的吃下去?!?p> 潘摯站起來,徑直回環(huán)玉院。
“三郎與竹坊小娘子是何時相識的?”潘摯進(jìn)寢室,直言道,既然想知道,想來是坦然一些。
趙元休愣愣的看了她半晌,沒料到潘摯突然一問:“麗華是個好女子?!?p> 潘摯同樣錯愕,原以為他會假裝不知,沒想到出言便是這句話,這般坦白,放下心事,輕倚到他身邊,溫和道:“矮子溫良恭儉、賢淑美貌且年齡與三郎相仿,妾想做主,把她納進(jìn)門。”
這是實話,往后趙元休還會有側(cè)妃,庶妃,還會有一群姬妾,如今多一個劉麗華,不算什么。
沒想到趙元休忽然怒道:“不可?!?p> 潘摯被他唬了一跳,不明所以,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了,忙道:“麗華已被他人所聘,早已嫁作他人。”
這層潘摯早已想過,每每見到劉麗華,她都是梳著婦人的發(fā)髻,這是要告訴他人,她已是人妻,但相處些時日,總一次未見她的郎君,問她,她每每都是顧左右而言他,而她分明能感覺的出,劉麗華每日所等之人,就是趙元休。
“三郎若喜,妾可盡力一試?!?p> “摯兒多慮了,我與麗華只是偶然遇見幾次,請我吃過幾杯茶,確實是萍水相逢?!?p> 潘摯坐在他身旁,淡淡的看著他,不再多言。
潘摯并非大方之人,饒是她早就有了心理準(zhǔn)備,要她強(qiáng)求趙元休納妾,她做不到。
更多的是,她并無信心,劉麗華才貌出眾,且通音律,曉詩書,而她,除了家世是萬萬比不得的。
第二天,潘摯帶著些厚實的衣料,來到竹坊。
見她就在竹林外,穿著一身單薄的素白色襦衣,下身帶著輕褶的及地長裙,外袍也是素白色的袍子,繡著幾片竹葉,黑絲沒有綰發(fā)髻,只拿一條紅發(fā)繩束在腰間。手里拿著一個竹塤,吹的正是《妝臺秋思》,妝臺秋思的前段是不帶一絲哀傷的,講述的是明妃在漢朝時的期許,后段才是思念故鄉(xiāng),悲戚生活,如今再聽,竟是從頭到尾的悲凄。
潘摯忽然明白了劉麗華當(dāng)日所言,她也是想尋求出路吧。
明妃?除夕夜宴后,潘摯的確翻查過趙元休的書房,恰好有關(guān)于明妃的書籍,本是西漢元帝的妃子,卻被奸人所害,淪為為區(qū)區(qū)一宮人,徒有傾世之貌,和親,才是唯一的出路。
劉麗華沒有潘摯一般的出身,所受的苦楚必當(dāng)非常人所能承受,也許,趙元休也是劉麗華的出路。
一曲已閉,劉麗華回神看見潘摯,招手示意她過去,兩人進(jìn)了屋子,劉麗華照例烹煮茶盞,所用不再是那日她誆騙潘摯時用的茶餅貢品,而是很普通的茶葉。
“妹妹可知奴家為什么選擇在此處住下?”劉麗華問道。
潘摯不語,劉麗華依然帶著那攝人的笑容,她很美,是真的。
“不隨夭艷爭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是奴家讀的第一句詩,自搬進(jìn)竹坊,奴家日日都在念這句,也許,奴家的余生,就會在此度過?!彼穆曇舨恍觳宦?。
潘摯端起茶盞,細(xì)細(xì)品味,還是那股清香的味道,原來,無論是什么樣的茶葉,在她這里,都是這般清香。
“摯兒,人生真的有很多選擇。你并非愚鈍,諸事皆是一點就明,我無須在你面前演戲。我的確是故意接近于你,你若是怨恨于我,要我離開,我絕無二話。”
潘摯不禁抬眸環(huán)顧四周,竹坊?
暗暗自苦,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說不出任何話語,自顧自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