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翔站在晉王所在的陣列之中，神色肅然。
城墻處進展不利，甚至有被逼回去的趨勢。時不時有肅慎人抱著大周將士從城墻上摔下來，這種舍生忘死的戰(zhàn)斗意志，讓人咋舌。
城外，五郡屯騎和肅慎騎兵絞殺在一起，漸漸遠離了赫拉山城。
城門處有些混亂，一股一股的敗兵涌了出來，不斷沖擊前軍，造成更大的混亂，甚至影響到了晉王處的陣列?！皸钚饠×恕！薄懊C慎人沖出來了?！薄懊C慎人有烈火庇佑。”之類亂七八糟的流言也不斷散播著。
不管怎么說，有一點是肯定的，楊玄羽必然是敗了，不然也不會這樣，對部隊失去了起碼的控制力。不過，如今大周依然占有優(yōu)勢，混戰(zhàn)之中，只要能夠守住西門，失去了城墻的庇護，赫拉山城的淪陷是遲早的事情?，F(xiàn)在的關鍵是，不能讓情況進一步惡化。
陳翔看到了后方中軍處，定興侯的將旗正在前移。但是未必來得及，現(xiàn)在必須先約束和控制前軍的混亂。自己雖然沒有權(quán)限向晉王直接進言，但還是能夠通過蔣禮間接勸導晉王出面。
“聽我一句，這個時候，千萬不要去打擾晉王?！笔Y禮平和地拒絕了陳翔的請求?？吹疥愊枘怯行┎桓市牡臉幼?，又補充說道：“這是為你好，你沒看這時候連鄭寶瑞都不敢去打擾晉王?！?p> 溫車上，晉王的左手撫欄桿，右手握寶劍，看上去從容不迫，并不在意那從城門出處蔓延開的混亂。沒人能看到，他的喉頭不停滾動，咽了好幾遍口水，那握著寶劍的右手顫顫巍巍。
黑武士走到晉王的身側(cè)，緩緩握住了晉王的右手。晉王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自嘲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晉王就是膽子小，敵人還沒有沖出來，就嚇成這副樣子了。”
黑武士開口了，聲音中帶著些許沙啞的磁性：“殿下，您做得夠好了。我聽人說過，勝人者強，自勝者勇。您能站在這兒，直面心中的陰影和恐懼，就是最大的勇氣。您放心，當年師傅都能救您一次，如今我已經(jīng)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定能保得您周全。”
“如此，我還有什么可怕的？”晉王笑著說，然后，猛然大聲傳令：“傳我將令，不動如山！”
“晉王將令，不動如山！”
當陳翔聽到晉王最新的將令的時候，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
不動如山個鬼??！現(xiàn)在又不是敵人已經(jīng)沖到眼前，有將士想要逃跑的時候?，F(xiàn)在是前軍有些混亂，需要一個分量足夠的將領前去安定人心，或者把身邊精銳調(diào)撥上去阻止?jié)⑼说膭蓊^。而不是說什么不動如山，固守原地，坐觀成敗，你是三軍統(tǒng)帥，天下名王啊，在將士們最需要你的時候，扯什么“不動如山”？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今日晉王的勇猛沉穩(wěn)，傳到長安，想必連陛下也會感慨不已?！笔Y禮欣慰地感慨。
陳翔直愣愣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著蔣禮。什么意思？這話說的，難道晉王此時縮在原地不動的行為，還是難得的“勇猛沉穩(wěn)”？在你們心中，晉王到底是個什么形象啊。敵人還沒有沖出城門呢，就能慌張成這個樣子，那你吃飽了撐著親自過來帶兵到底是鬧哪樣啊！
陳翔這里在心中吐槽著晉王的將令，那邊前軍也有些茫然于晉王的號令?！安粍尤缟?？是要自己堅守位置不許后退嗎？可是這敗兵倒卷過來，是殺還是不殺，終歸要有個將領拿個主意啊。是逼他們反身去戰(zhàn)，還是容許他們從兩側(cè)撤退，終歸要有個思路啊。
前軍茫然中，但是察哈臺和肅慎人不會給他們太多茫然的時間。戰(zhàn)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更可況大周的軍陣露出了這么大的破綻。肅慎人的步兵驅(qū)趕著大周的敗兵，沖出了城門，正在沖擊前軍的陣型。同時，一些肅慎壯士正在重新清理和整頓著城門口，隨時準備重新關上西城門。
來吧，來吧，晉王的護衛(wèi)們都已經(jīng)躍躍欲試了。除了少量的玄甲騎以外，戰(zhàn)場上大部分的晉王護衛(wèi)都是路昭明特地從三軍之中挑選出來的勇猛之士，為了確保晉王的安全，還配備了強弓硬弩，重甲鋼盾。這是晉王敢于陣前演說的底氣，也是路昭明精心設計的一個陷阱。如果肅慎人抱著僥幸的心理，想要直接攻擊晉王，那么這些大周勇士將會讓任何一支來犯的部隊揍得頭破血流。
可是，肅慎人卻沒有表現(xiàn)出對晉王車駕的任何興趣。無論是在城外絞殺的肅慎騎兵，還是剛剛沖出來的肅慎步兵，更多的都致力于和自己身邊的大周將士們較勁。這些護衛(wèi)們，也沒有辦法主動出擊，畢竟他們的首要任務是護衛(wèi)晉王。更何況，還有晉王命令的“不動如山”。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地流逝著，當路昭明來到前軍時，他看到的就是已經(jīng)關上的西城門，狼狽不堪跪在地上請罪的楊玄羽；他看到已經(jīng)被肅慎人肅清的城墻，和墻根處堆積的尸體；他看到了付出慘重代價之后逃之夭夭的肅慎騎兵，還有同樣疲憊不堪的五郡屯騎；他更看到的，是漸漸西沉的太陽和昏黃的日色。
他特意用旗幟召集來謝玉成的神武左衛(wèi)，就是期待著肅慎人如果趁勢反擊過度，可以故技重施，再度讓騎兵搶城?？上C慎人沒有留下太多的機會，收復城門之后毫不戀戰(zhàn)，沒有在意已經(jīng)混亂的前軍和近在咫尺的晉王，而是選擇留下一些抵抗的死士，乘機重新合上了大門。
太穩(wěn)了，太保守了，簡直像一個縮成一團的刺猬，讓人無從下口。哪怕露出一些破綻，也有足夠的后手加以反擊。肅慎人是從哪兒學來這么一整套完整的守城之術的？
天色漸晚，夜戰(zhàn)顯然對于大周不利。哪怕有再多的遺憾，再多的不甘，此時也只能收兵還營了。可此時所有的將領，無論是覺得自己攻城不利的楊玄羽，還是盡力而為并無愧疚的老軍候，抑或是滿腔遺憾卻又無話可說的李鴿，都不敢提議撤退。誰都知道，路昭明為了此戰(zhàn)精心設計，布局良久，甚至還說動了晉王進行戰(zhàn)前演說，鼓舞士氣，想要的就是一戰(zhàn)奪城，堂堂正正憑借軍功成為大周第五位國公。如今酣戰(zhàn)終日，無功而返，對他的打擊無疑是沉重的。
路昭明沒有多理睬這些將領，只是看著城墻上忽而都的那面大纛。殘陽如血，映照在那深灰色的大纛之上，展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斑駁與沉重。那大纛迎風飄舞，仿佛是雄鷹的翅膀，夾雜著斑駁的羽毛，正在用力地扇動。
“哈哈哈哈?！甭氛衙餮鎏齑笮?，笑得肆意猖狂。
眾將不解，紛紛湊上前去，擔心這位三軍的實質(zhì)統(tǒng)帥是不是因為打擊太大，一時之間失心瘋了。
“你們知道我在笑什么嗎？”路昭明笑著說。
“我在笑我自己。我在笑我路昭明愚鈍無知，竟然沒有體會到天子的圣明燭照，洞見萬里。諸君且看，今日一戰(zhàn)，肅慎于攻守之間如此嫻熟，對我大周的戰(zhàn)法應對如流，這哪里是區(qū)區(qū)一介蠻夷啊，這分明是我大周的心頭之患！
今日攻城，我們敗了，是因為我們還是太輕敵了，明明陛下如此重視，不惜興師動眾加以討伐，但我們依舊以蠻夷視之，焉能不敗。諸君且思，箭樓的設計，投石車的建造和使用，鑄鐵的技術，騎兵的戰(zhàn)法，對我軍的了解，這些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嗎？是那忽而都在偽齊朝廷里當了幾年護衛(wèi)就學得全的嗎？不，不僅僅如此?！?p> “諸君，我們的敵人，不僅僅是肅慎，還有偽齊的余孽！”路昭明此話一出，眾將無不肅然。
“這些數(shù)典忘祖之輩，為了一己之私欲，忘夷夏之大防，偽齊滅后已經(jīng)十年，他們竟將華夏的戰(zhàn)守之道一一傳于蠻夷！諸君，請助我一臂之力，使我大周健兒，將這些偽齊的死剩種，連同這些蠻夷，通通碾碎！”路昭明斷呵。
“諾?！北妼o不慨然應諾，神情嚴肅。
“將軍，今日一戰(zhàn)，足見敵軍頗有戰(zhàn)力。如今我等遠離故土，頓兵堅城，可不能浪戰(zhàn)啊?！贝丝?，唯有謝玉成敢于說些不同意見。
路昭明神情平和，淡然地說：“放心，輕敵之過我豈會一犯再犯？城內(nèi)肅慎人不是用壕溝坑了我們一把嗎？既然他們這么喜歡壕溝，我們就陪他們玩玩。他想步兵在內(nèi)，騎兵在外，內(nèi)外呼應，我就召集民夫，圍著赫拉山城挖出一條壕溝來，徹底隔絕內(nèi)外。挖出來的土，壘成土山攻城。我們慢慢來，如論攻城之道，大周還沒怕過誰。你就是一座泰山，也得給我磨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