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咕嘟,黃銅水壺里面的開水肆意翻滾著。
一雙明亮的眼睛,怔怔地看著這個黃銅水壺,這個聲音,讓她想起了幾天前見到的人頭落地的樣子。撲通,然后咕嚕咕嚕地來回翻滾。
冬日娜見過牛羊被砍頭的樣子,但是還是第一次看到人的腦袋被砍下來,怪嚇人的。
但是陳翔大哥哥一定要她親眼看到這一幕,還說什么,這個人故意殺了阿媽,按照什么軍法,要殺人償命。那好吧,既然陳翔哥哥一定要她看,她就看吧。是陳翔哥哥把她從那一伙壞人手里救出來的,給她白面饃饃吃,給她穿新衣,那她就得聽話。
當(dāng)然,有的時候,她也會想起阿媽曾經(jīng)說過,陳翔哥哥是壞人,他殺了阿爸。因為在救他的地方,阿媽后來找到了黑屁股,阿爸是騎著黑屁股出去的,結(jié)果陳翔哥哥騎著黑屁股跑回來了,就是陳翔哥哥殺了阿爸。
但是冬日娜有點想不明白,陳翔哥哥不是壞人啊。他救了冬日娜,幫媽媽報了仇,還找回了黑屁股,取了了新名字叫啟明星。阿媽說的不對,阿媽也老是犯錯,下次見到阿爸,一定要阿爸好好說說她。
但是阿爸和阿媽都死了。死了就是再也見不到了嗎?可阿媽死了,冬日娜也見到了阿媽呀,睡得很死很死。陳翔哥哥說,阿媽的靈魂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哪里?是長生天哪里嗎?阿爸也死了,也在哪里嗎?
“哐當(dāng)哐當(dāng)?!睙_了的水壺鳴叫地越來越響,打斷了女孩的胡思亂想。冬日娜手忙腳亂地倒好姜湯,端著大碗,懵懵懂懂地闖進陳翔的房中,卻發(fā)現(xiàn)營房中還有其他人。
那是一個很好看的姐姐,把一身普通的粗布荊釵,穿出了不一樣的感覺。那個姐姐盯著她,讓她感覺心里毛毛的,然后又和她說了些什么,可惜她一點也聽不懂。
“冬日娜,這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倆要聊聊天,你把姜湯放在這兒,自己出去玩吧。小心點,別讓別人給拐走了。”陳翔用肅慎話吩咐道。
冬日娜點點頭,用力地看了一眼那個姐姐,轉(zhuǎn)身就跑掉了。
“這就是你不顧病軀,特地從青樓里面搶回來的肅慎小姑娘?軍營里現(xiàn)在都傳開了,說你陳季云為了給她娘報仇,鐵面無私,硬生生地殺了衛(wèi)滿。我還以為是怎樣的天姿國色呢,也就是個丫頭片子啊,看來你陳季云的口味確實是與眾不同啊。”獨孤芷給陳翔甩了個調(diào)侃的眼神。
“這都哪跟哪兒啊。衛(wèi)滿故意殺人,罪有應(yīng)得,本來就該死,為了嚴肅軍紀,自然要明正典刑。她娘救過我一命,眼下她孤苦伶仃的,我肯定得照拂一番。這是兩碼事,沒想到,在有心人眼中,倒是成了煽風(fēng)點火的由頭?!标愊栎p啜了一口姜湯,躺在炕上,無奈地說道。
“沒那么簡單吧。那你還給人家找首飾,找白馬的,忙里忙外,光是救命恩人之女,也太上心了吧?!豹毠萝菩χf。
“那首飾本來是我的,不過是當(dāng)初抵押給了她娘?,F(xiàn)在我救了人,自然要追回金釵。至于那匹馬,就是我們逃亡路上搶來的一匹,后來還折了腿。趕巧了正好是她家的,這不順道也找回來了,當(dāng)不了戰(zhàn)馬,做一匹馱馬也算是安享晚年了?!标愊璐蛄藗€噴嚏,裹了裹被子,說道。
獨孤芷沉吟片刻,說:“這么說,她爹其實是我殺的嘍?她娘的死,也不僅僅是衛(wèi)滿一個人的責(zé)任,嚴格算起來,這個小姑娘淪落到如今的地步,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你我可是都有責(zé)任的。你怎么想的,放這么一個人在身邊?現(xiàn)在她年紀還小,而且不會漢話,但遲早會知道的,你就不怕變生肘腋?大風(fēng)大浪闖過來了,結(jié)果死在這么一個弱女子手上?”
陳翔嘆了口氣,說道:“沒辦法,我欠她娘的。原本我是想把她送人的,但她已經(jīng)舉目無親了。她一個小姑娘,陌生人誰肯收留。真愿意收留她的,我還懷疑人家不懷好意呢。實在沒辦法,只能先跟著我。什么時候回中原了,把她送給年老無子的老實農(nóng)戶家里,安安分分地過日子,也算是對得起她娘了?!?p> “要不我先帶她回去安頓,你一個大男人住在軍營里,照顧一個小姑娘,也不方便?!?p> “算了吧,你那兒貴人多,她一個草原上的野丫頭,惹出事情來更麻煩。你呀,就別管她了,還是多留心點你自己吧,大白天冒著風(fēng)險穿上女裝出入軍營,總不至于是來我這兒說八卦的吧,有事情嗎?”
“尸山血海里滾了一遍,還有什么好怕的。今天我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豹毠萝莆⑿χf道:“我爹剛剛得到通報,東征大軍已經(jīng)回到河北了。肅慎人不在追擊之后,突厥人送來了補給,多維持了幾天,然后負責(zé)后勤的太原董太守越權(quán)行事,強行命令邊關(guān)的民夫冒雪出塞,及時把補給送了過去。終于把東征將士給帶回來了。”
陳翔一楞,然后咧開嘴角,一抽一抽地大笑,笑著笑著,眼角忍不住滴落了淚花。
“值了,值了啊,將軍。”
“是啊,值了。一切都值了?!豹毠萝瓢醋£愊璧募绨?,不自覺地用力捏道。“那是近十萬的民夫?qū)⑹?,大敗之后,千里之遙,竟然保全了大半,簡直是奇跡。是你我,是突厥人,還有董越共同創(chuàng)造的奇跡。”
“你捏疼我了?!?p>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激動,忘了你還在病中?!豹毠萝泼Σ坏卣f。
“也沒什么。我感覺聽到這個消息,我的病都好了大半。哪天真的去見我那二哥,也能無愧于心地說上一句,我沒有辜負他的期盼?!标愊栊Φ馈?p> 看到陳翔少見的如此開懷,獨孤芷輕咬薄唇,想了想,說道:“陳翔,還有一件事情我必須先和你說。我爹讓我先回中原表功獻俘,再過幾天,我就要乘船離開海東了。”
陳翔的笑容一滯,但馬上又換上了一副笑容,說道:“那是好事啊,恭喜?!?p> 是的,對于獨孤芷來說,確實是一件好事。從此遠離戰(zhàn)事,不用參與紛爭,安心地做自己的天潢貴胄,豪門貴女。
但對于陳翔來說,無疑是一件壞事?!靶蘖_將軍”獨孤芷的存在,對他來說,一直是一把至關(guān)重要的保護傘。沒有了獨孤芷明里暗里的各種庇護,自己躲在軍營里養(yǎng)傷的日子,不可能過得這么自在。
“我明白了,晉王還是想要繼續(xù)當(dāng)這個征遼大都督?!标愊璺治龅溃骸凹热粩”珟煻?,我們也算得上攻破過赫拉山城。那么晉王如果厚著臉皮粉飾一番,此番東征勉強也能算個平手,至少可以糊弄糊弄天下人?!?p> 獨孤芷面帶歉意的看了一眼陳翔。
“你不用擔(dān)心我,還是那句話,遼東還是用人之時,晉王既然還想留任,那就還不至于蠢到自剪羽翼,大不了我小心謹慎一些就是了?!标愊栊χ鴮捨康馈?p> “有什么我能幫你的嗎?”獨孤芷問道。
“哦,還真有?!闭f著,陳翔從一旁的柜子里掏出了幾封信。
“這些天來,我靜養(yǎng)的時候無聊,就寫了幾封家信。既然你要回中原,不妨幫我捎回太原祁縣吧?!?p> 陳翔一封一封指著,說道:“這封給我父親陳瑜、這封給我好友秦志龍、這封麻煩你給我大哥陳朗,他在京城的齊王府中當(dāng)西席。還有這封?!?p> 陳翔拿起一封信,想了想,又把那支金釵放了上去?!斑@封信,和這支金釵,麻煩你讓人親手交給我的表妹,溫沅。她是遠近聞名的廚娘,家就在祁縣小陳莊的一顆桂花樹下?!?p> 獨孤芷一封一封耐心地收下,接過金釵的時候,忍不住仔細端詳了一番。
“小地方的飾品,難登大雅之堂,倒是讓郡主見笑了。”
獨孤芷搖搖頭:“送禮,重在心意,而非外物。千里遙思,這心意便勝過千金?!?p> 陳翔嘆了一口氣:“年關(guān)將近,故鄉(xiāng)卻遠隔千里外。征人難歸,一封書信,不過是替我,替二哥聊表心意罷了?!?p> “想家了?要不,你跟我走吧。哪怕我不再是修羅將軍,給晉王府召幾個侍衛(wèi)的權(quán)力,我還是有的,終歸能讓你回家團聚。不然你一人孤孤單單地在異國過年,確實寂寞了些?!豹毠萝脐P(guān)切地說道。
陳翔慨然說道:“不必了。歲末舉杯同邀月,天涯海外若比鄰,咫尺天涯,又有什么差別。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軍營之中共袍澤,與兄弟袍澤相聚,談何寂寞。男兒志在萬里疆場,遼東正是英雄大顯身手建功立業(yè)之際,何必貪戀一時,空墜志氣!”
獨孤芷大笑說道:“說得好!這才是奇謀建策、縱橫遼東、翻云覆雨的陳翔陳季云。那遼東之事,我可托付于你了。他日,你我定有長安相見的一天!到那時,我可得問一問我的冷面判官,遼東宵小,可曾蕩平否?”
“若要勞煩將軍身披鐵甲,請纓出戰(zhàn),豈不是羞煞大周男兒了?若遼東真的由我平定,不知修羅將軍何以賞我?”
“你大可一言,我姑妄聽之?!?p> “將軍洗手做羹湯,寶刀夜夜空對月,豈不可惜。愿得斬月,試刃天下?!标愊杩戳艘谎劬I布包裹起來的長刀,笑著說道。
“你啊,算計我好久了是吧?行啊,鮮花贈美人,寶刀送英雄。你若能平遼東事,斬月與你又何妨!”獨孤芷大笑道。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我等你的寶刀!”
“我等你的捷報!”
平凡之狐貍
感謝書友“大蟲的小瞌睡”的打賞,感謝書友“160909165559204”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