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國的尋常人可能沒什么機(jī)會和宗道局、特情局這兩個部門打交道。但他是系統(tǒng)內(nèi)的一員——盡管僅是一個基層官員——清楚這兩個名字其實就意味著麻煩。如果想要對普通人解釋他們是做什么的,最直白的說法就是:類似前朝的東廠和西廠。
于是他明智地閉了嘴。其實還有些后悔——不該牽扯進(jìn)來的。
那個李清焰或許的確是尋常人,但沒想到和另一些大人物有牽連。如果他一早清楚,剛才一定叫李成把自己弄傷,而后可以躲著養(yǎng)病了。
好在周公子也沒想要自己幫什么忙。
而周公子本人則想了想,往走廊深處走開十幾步。林成虎只能跟在他身后。又想如果今天手底下的人沒去荒原上巡邏就好了——這樣他可以示意他們也把自己叫開、遠(yuǎn)離麻煩。
隨后看到周公子從上衣內(nèi)兜里摸出一部扁扁的手提式電話機(jī)——俗稱手機(jī)。
林成虎第一次瞧見實物。
周公子翻開手機(jī)的蓋子,撥出一個號碼,沒有避諱他。
略等一會兒。他臉上露出笑意:“鄭總,最近忙什么呢?”
然后他開始和手機(jī)那邊的人寒暄。約說了幾分鐘的閑話之后,周公子才說:“……是啊。老同學(xué)們都好久不見了。前兒我聽說林小曼調(diào)去歐洲做站長了,哈……嗯,李清焰我也記得。哪里哪里……”
“……當(dāng)初他們兩個要是真在一塊兒,林老爺子可就頭疼了?!?p> 隔了一會兒。
林成虎看到周公子臉色冷下來。但聲音里倒還有些笑意:“是嗎?我怎么不知道?!?p> “哈哈……一定一定。到時候聚一聚,鄭總做東?!?p> 又略說幾句,周公子合上蓋子將手機(jī)放回內(nèi)兜。
他沉默一會兒沒有說話。林成虎能想得到他所聽到的信息一定不算什么好消息——該是證實了那個李清焰的說法。
于是他更想讓這件事盡快了結(jié)——至少不要再在他這個檢查站里繼續(xù)了。他的這座小廟怎么受得了這樣的妖風(fēng)?
林成虎壓低聲音,小心地問:“周公子如果不方便再露面……我去送他們走?!?p> 周公子冷冷一笑:“我還不至于怕林小曼到那種程度。宗道局歐洲站能管得了我什么屁事?!?p> 林成虎意識到這是這位貴人第一次說出并不那么文雅的詞兒。
“林老爺子更不會管?!彼沉肆殖苫⒁谎?,“他那樣的人哪來功夫去管這種小事。退一步說,他該巴不得林小曼和那個人離得越遠(yuǎn)越好。不然怎么樣?‘宗道局最年輕站長與妖族私交甚篤’?不是什么好聽的事情?!?p> 沒必要對自己說這么多的。林成虎心想,周公子……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但他只能在心里嘆口氣,說:“那么……繼續(xù)扣下來?”
“把那個女孩扣下來?!敝芄雨幊林?。
“……可是那女孩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p> 周公子冷笑:“只是不能讓他高高興興地走出去。”
林成虎又在心里低嘆口氣。不知道兩人從前到底有什么過節(jié)以至于到了如今這種地步、這位公子還不肯放手——就僅僅是為了“不能讓他高高興興”。然而他沒法兒再說什么了。
兩人重新走進(jìn)門內(nèi)。周公子臉色陰沉,林成虎的神情則大為緩和——近乎客氣了。
“你可以走了?!绷殖苫钋逖嬲f,“剛才都是誤會。但我們會進(jìn)一步調(diào)查?!?p> 他看到李清焰果真如周公子所說,高興地笑起來。他對周公子點點頭:“謝謝老同學(xué)?!?p> 站起身拍拍少女的肩膀:“走吧?!?p> “她得留下?!敝芄涌粗钋逖?,“她沒有遷移證。身份值得懷疑。就是要對她進(jìn)一步調(diào)查?!?p> 剛要起身的楊桃愣了愣,下意識地去看李清焰。于是后者似乎變得不那么高興了。他慢慢坐下:“周公子,沒必要吧?!?p> 周公子扯了扯嘴角:“我覺得有必要?!?p> 李清焰沉默一會兒,嘆口氣:“我們能不能單獨談?wù)?。就像老同學(xué)那樣,單獨敘敘舊?!?p> 周公子笑了:“看來這個女孩兒的確對你挺重要。漂亮是漂亮,但農(nóng)場姑娘,什么都不懂。你看上她哪一點?林小曼知道嗎?”
“……我和林小曼只是普通朋友。一直都是?!崩钋逖嬲\懇地說,“我們好好談?wù)劙??!?p> 他身子微微前傾,雙肩稍稍內(nèi)縮。林成虎知道這意味著一個人感受到了不安,在下意識地想要保護(hù)自己。
看到他這種誠懇而非強(qiáng)硬的姿態(tài),林成虎在心里大大地松一口氣。這意味著這一位該的確沒“后臺”。同周公子口中那位站長的交情應(yīng)該也并不算特別深厚。于是他又后悔了——早知如此,自己剛才當(dāng)在周公子面前表現(xiàn)得更加強(qiáng)硬、熱情一些。
錯過一個好機(jī)會。
周公子也有同感。這意味著他之前說給自己的那些話是有道理的。無論林小曼還是林老爺子,都不可能為一個小姑娘替這個人出頭。
說到底他們同自己才是一個階層的人。有些事情可以做,但做了不體面。不然傳出去別人怎么說?林家人為一個妖族的少女情人干涉司法?他們這樣的人懂得什么時候該愛惜羽毛。他自己就是這些人的一員。他懂得規(guī)則,所以可以利用規(guī)則。
于是他想了想,笑起來:“好。我們單獨談?wù)??!?p> 他知道接下來或許會發(fā)生什么。李清焰會同自己誠懇地說一些話——在他意識到他與林小曼的交情可以庇護(hù)自己卻沒法兒庇護(hù)那個女孩的時候。小曼的身份可以唬住一些人。譬如林成虎那種人。
那種人沒見過什么世面,但初嘗權(quán)力的滋味。因此對于代表權(quán)力的人有一種盲目的敬畏感。以為擁有權(quán)力可以為所欲為,卻不知道權(quán)力是要受到限制的。不是被什么法律、政策限制,而被另一些權(quán)力、關(guān)系網(wǎng)制衡。
只有他這種階層的人才了解這種制衡。由此更了解如何化解權(quán)力帶來的威脅——在這張網(wǎng)中,有時候可以以巧破力。
可惜李清焰始終不懂得這一點——七年前不懂,現(xiàn)在還是不懂。
少女被林成虎帶了出去,惴惴不安。好在還算順從沒有大喊大叫。
門被關(guān)上。周公子笑著看李清焰:“要和我說什么?為當(dāng)年的事道歉?可以試試。也許我會改主意?!?p> 但李清焰的身體舒展開,不復(fù)剛才那種小意模樣。他嘆口氣,遺憾地?fù)u搖頭。
仿佛此時他成了訊問者。
“周立煌。”他微微皺眉,“為什么要給自己惹麻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