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白日來得晚,辰時天色方才大亮,周圍的大帳里陸陸續(xù)續(xù)傳來說話的聲音,從輕微到嘈雜,直到若隱若現(xiàn)的肉香飄來。
莫錦夜里警惕,無法入眠。晨起便覺得頭痛,眼下也是一片青黑,她無奈的揉了揉太陽穴,掀開被子下了床。
“莫姑娘,你起來了么?”一個溫柔的女聲在賬外響起,莫錦把一根纏枝梅花銀簪子插在頭發(fā)里,扭頭道:“起了,請進。”
來的是隔壁營帳的阿拉大嬸,她是一個非常溫和的人,四十多歲,膚色微黑,總是帶著和善的笑容,與鵠迪女子潑辣大方的作風格格不入,讓人無端覺得親近。
阿拉大嬸聽到莫錦的回應(yīng),掀開帳簾走了進來。
“今日天氣有些冷,我燒了熱水給莫姑娘洗漱,待會兒去我家里吃早飯吧?!卑⒗髬鹦Σ[瞇的看著莫錦笑道。
莫錦趕緊接過水壺,笑著向阿拉大嬸道謝:“多謝大嬸,這些日子多虧有您了。”莫錦謝的誠心,若是沒有這位大嬸,她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呢。
阿拉大嬸拉過莫錦的手,笑著說:“謝什么,莫姑娘你人好,我覺得很投緣,只有你不嫌棄我們鵠迪粗鄙就好?!蹦\被擄來的這段日子,明眼里瞅著溫和良善,話雖不多,卻并沒有驚慌失措,總是得體大方的樣子,阿拉大嬸對她很有好感,是以也是真心對她好的。
莫錦收拾好自己走出大帳時,已經(jīng)有婦人端了木盆去往河畔漿洗衣物,見她出來,都爽朗的笑著向她打招呼,莫錦一一微笑回應(yīng)了便進了阿拉大嬸家的營帳。
“莫姑娘快來喝碗蓮子百合粥,這還是去年我兒去中原帶回來的,我看你昨晚似乎沒睡好,我兒說這個最養(yǎng)人了,快來嘗嘗?!比展庹者M來,阿拉大嬸抬頭看到莫錦,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麻利的盛了一碗粥放在了氈桌上。
莫錦道了謝,便坐下靜靜喝粥,熟悉的味道由舌尖入喉,勾起了莫錦苦澀的回憶。
不知春寒和料峭這兩個丫頭怎么樣了,主仆相處多年,春寒沉穩(wěn),不聲不響卻總是事事都想在前頭,那些日子,莫錦煩悶,眼瞅著臉色也不見好,春寒便養(yǎng)成了晨起為莫錦熬上一碗濃濃的百合蓮子粥,看著她喝下的習慣。料峭活潑,說話顛三倒四但忠心無比,莫家將莫錦遺棄那日,這丫頭把頭磕出了血,見莫家不為所動,竟闖進莫老太太的院子妄圖劫持老太太。
想到這里,莫錦心里一痛,深深嘆息,想起二人初來她身邊時,恰好是嚴冬過后,萬物即將復(fù)蘇的春日,不巧,那一年竟是倒春寒,仍是冷得人直發(fā)抖。
管事婆子領(lǐng)著兩人進院子時,她正坐在桌前練字,只看了一眼,不甚在意的問她們叫什么名字。
料峭口快,急急道:“我們沒有名字,管事麼麼說了,來了小姐身邊,還請小姐賜名兒?!?p> 莫錦看她脆生生的樣子,說話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清脆,忍不住便笑了,凈了手走到窗前的暖炕上坐了,伸手推開窗戶看了眼外面,溫聲道:“既如此,那我便給你二人起了名字吧,如今雖已入春,卻依舊寒冷料峭,我瞧你是個機靈的,以后便喚料峭,你就叫春寒吧?!弊詈笠痪涫菍χ蛟诘厣厦虼桨察o不語的春寒說的。
兩個丫頭磕頭謝了恩,便被管事婆子帶下去教規(guī)矩了。
莫錦低頭又喝了一口粥,掩下心中酸澀。
阿拉大嬸見莫錦眼底一閃而逝的愁緒,只當她是想家了,也不點破,隨便扯些話題聊著,想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莫錦知阿拉大嬸的苦心,便偶爾回上一兩句,但大多數(shù)都只微笑的安靜聽著。
兩個人正聊著,忽然外面震天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疑惑涌進莫錦的眼睛,阿拉大嬸笑道:“大概是我們王爺回來了!”
莫錦手指頓了頓,問:“贊王昨夜出去了?”
“聽我兒說是莫扎山下出現(xiàn)了一股舜部的老弱病殘,王爺知道后,要將他們帶回來呢。說來也是可憐,雖然草原各部因為領(lǐng)地而長年征戰(zhàn),但也不過是為了各自能夠獲得更好的水源和牧地罷了?!卑⒗髬疬駠u不已,不過須臾又露出了自豪的笑容:“但是也只有咱們王爺能夠帶領(lǐng)我們更好的活下去,否則那舜部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嘍。”
鵠迪人對贊王的尊敬和信賴發(fā)自內(nèi)心,毫不做作。
莫錦點點頭,不再接話。那個人猶如草原上兇猛的狼,時而溫柔時而兇猛,明明擁有殺伐果斷的氣度和草原人粗獷遼闊得內(nèi)心,卻又偏偏生了一幅素雅君子的模樣,莫錦想起他,忍不住嘴角微抽。
“我們出去看看?”阿拉大嬸拉起莫錦走出了營帳,莫錦本就是無可無不可,也不抗拒。
但直到舜部慘不忍睹的模樣入了眼,莫錦才怔怔的感覺到草原人的艱難,老弱婦孺排成長長的隊伍,每個人的身上幾乎沒有完整的衣服,襤褸凄慘,弱小的兒童瘦得皮包骨頭,女人們眼神呆呆的毫無生機。
莫錦十六年的人生里,除卻這兩個月,幾乎都是錦衣玉食的養(yǎng)著過來的,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人可以活得這樣艱難。
生而無奈,誰的過錯?
“莫姑娘!莫姑娘!”隨著一陣不疾不徐的叫聲,一人一騎打馬而來。
莫錦迎著聲音轉(zhuǎn)身,就看到一臉柔和的宇文翰低頭俯視著她,猶如兩人第一次見面那樣。
莫錦心中不適,眉頭微微簇起,不動聲色的往旁邊挪開一步,好避過那直面的尷尬感覺。
鵠迪贊王微微一愣,似是也想起了那日的場景,遂抱歉一笑,翻身下了馬。
莫錦任他與她并肩而立,看有鵠迪族的婦女們?yōu)樗床康睦先醪埛职l(fā)食物,遠處鵠迪的勇士們已經(jīng)在搭建新的營帳給這些舜部人居住了。
莫錦在心里暗暗為鵠迪贊王的辦事效率叫了聲好。
鵠迪贊王像是感覺到了莫錦的夸贊,臉上帶著一絲得意:“我鵠迪占據(jù)著莫爾拉夫河畔,這里水草豐美,牛羊成群,我的族人生活無憂,”他頓了頓,接著道:“但我草原人仍有多數(shù)像舜部這些人一樣居無定所,三餐不飽,我畢生所愿,便是要讓我草原像你們中原一樣富庶,路無餓死骨,頓頓有肉吃!”說到最后,鵠迪贊王的臉上已是豪情萬丈,溫熱的陽光灑在他的俊逸的臉上,讓人油然而生出幾分信任來。
這樣的壯志,總是能打動人心,草原是所有草原人的家,這里承載著他們的歡樂憂愁和世代生活留下來的精神信念,他們熱愛它,就像雄鷹熱愛藍天,能夠恣意遨游。
“贊王能有這樣的雄心壯志,是草原人的福氣?!蹦\從來沒有像此時這般真心的夸贊過鵠迪贊王。
“哈哈,那是自然!”
莫錦:“……”真的,好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