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拂面,夜涼如水,屋里,二公子和表姑娘還在說話。
丫鬟進去給兩位主子送了熱茶,又捏著火折子,給屋里屋外都點了燈,做完這些事兒,她搬了一個小爐子,守在廊子熬藥。
“青丫頭,你說貴三是謝家的老人?是說謝家還有其他活口,他們一直知道蕭昘是謝二公子的血脈?”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這場無妄之災,是不是除了蕭昘,還有其他源頭。
蕭盛緩過勁兒后,仔細咀嚼了庵堂里聽到的每一句話,前后理順,唯獨這句貴三是謝家老人的話,聽著有些蹊蹺。
聽他提到這個,伍戉青面色一滯,呼吸沉長起來,她心像被忽然弄亂的麻團,找不到頭,想脫口而出據(jù)實相告一一京城中還有謝家的三位各懷鬼胎的表叔興風作浪,蕭盛要小心。
轉(zhuǎn)念一想,若全盤托出,那周役的事情也瞞不住,她說了會不會對周役不利。這個男人為自己做了許多,光是救命之恩和悉心照料,伍戉青在周役的事情上,也該謹慎幾分的。
說還是不說,伍戉青也拿不定主意,如果不說,那她請屠九娘子來,又為了什么。
那要怎么說,才能兩全。
帳內(nèi)久久不語,蕭盛疑惑的看著模糊的那道人影,幾次詢問的話都咽回嘴里。
暖閣內(nèi)外只聞藥汁在陶鍋里的咕嚕咕嚕的響聲,兩廂都不說話,靜靜隔著紗帳對坐著。
過了許久,帳子里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有人率先做了決定。
“表哥,有些話,我現(xiàn)在能說,有些話,我不能全說,這里面牽扯到了朝堂紛爭,不是你我能左右的?!?p> “朝堂!”蕭盛聽到這兩字,長眉擰緊,心里咯噔一下,聽寶來叔說陳年往事時,他心里就生出的一股隱隱的不安感,如今越加強烈起來。
伍戉青說得很慢,她留給蕭盛反應的時間,話里掐去周役的部分,把京城中朝堂的暗涌動蕩,謝家那三位表叔,想要謀奪蕭家的產(chǎn)業(yè),并獻出蕭昘與趙氏宗親,討好昌平公主的預謀交代了。
寥寥數(shù)句聽得蕭盛冷汗?jié)B額,那是朝堂,一個只聞之未曾見過的地方。
他升斗小民,商賈傳家,識得最大的官,也就是泯城太守。
于蕭盛而言,那些廟堂之上,名臣良將,佞臣賊子,都有點遙不可及。
奶奶不喜歡這些,爹也不喜歡這些,蕭盛也不沾,一心規(guī)規(guī)矩矩的和父親學習營生。
往日,蕭昘是交了幾個身有功名的學子為友,這些滿腹經(jīng)綸喜歡議論朝政的學子,偶爾來家中談論一些所謂的國家大事。
蕭盛聽過一兩回,總覺意興闌珊,他們滿腔熱血,不過都是紙上談兵,宦海沉浮那是這么簡單的非黑即白。
他們一家安樂于世,唯求子子孫孫順遂康建。
他一介商賈,怎敵謝家和昌平公主之流,權(quán)貴之所以為權(quán)貴,有權(quán)在手命都比別人貴五分,老百姓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
無形的壓力像一塊巨石壓在了蕭盛的身上,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表哥,你怎么了?”。
“哎,青丫頭,你我不過是一介草民,怎生卷入那些半輩子都沒聽過的事兒里去呢?!睙o力感比往日一籌莫展的時候更嚴重,以前,蕭盛想著挨過去就好了,就能守得云開見月明,現(xiàn)在······
一言難盡。
“我也不曉得,怎會這樣。”想到老太君說的,蕭昘將來會是一個十惡不赦之徒,以他的才智容貌,哪怕缺了一掌,伍戉青并不會把蕭昘往流寇匪徒身上靠,那些草莽人物,他一直都是不屑一顧的。
那世間還有伍戉青認識的一種人,適合十惡不赦,又適合蕭昘的,那就是一一佞臣!
佞臣:媚主求權(quán)之人,一旦蕭昘有了權(quán)勢,那對她對蕭家來說都是噩夢。
“表哥,你打算如何。”謝家想要蕭家的家產(chǎn)和商脈,差點就成事了,他們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只想著躲,也不是辦法。
有一就有二的道理蕭盛懂,太守避之不及,就是惹不起躲得起,就算太守肯保蕭家,區(qū)區(qū)一個太守,怎能和鎮(zhèn)西將軍府作對。
也不知道舍了這份家業(yè),能不能保蕭家上下平安。
“青丫頭,你說,我舍了這份家業(yè),遣散家仆丫鬟,能不能讓大家都平安?!?p> “若只是搶奪,給了便給了,人命重要,但那些人一上來,先要命再圖財,恐怕不會這么簡單就放過我們?!闭湫呙牢妒浅裕植璧堃彩浅?,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可人家求的不是錢財:“表哥,我們既要保命,也要留些錢財度日?!?p> “我們兩個,又能做什么?!辈皇鞘捠㈤L他人志氣,是真的除了逃,做不了其他。
伍戉青說道:“表哥,你別怪我自作主張,你知道梁州的屠九娘子么?”
屠九娘子!
晉國,女中豪杰輩出,屠九娘子就是其中一位。
她的大名如雷貫耳!蕭盛想了一會兒,猜到了青丫頭的用意,屠九娘子乃江南巨賈之首,晉國的漕運半數(shù)在這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手上。
“青丫頭,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投靠屠九娘子?!笔捈译m富,也不過是盤踞一地而已,屠九娘子富甲天下,拜入她門下的何其多,比蕭家能耐更是不計其數(shù)。
屠九娘子,憑什么收下他這個麻煩。
可不試一試,未做事先言敗,算什么丈夫!
“我準備幾日就上梁州求見屠九娘子?!笔捠⒉皇悄欠N畏首畏尾的人,一線生機他要抓住,想到慘死的爹娘,還有商行家里那些靠著蕭家安穩(wěn)度日的人,這不是還沒到絕境上么。
“表哥,不需選去梁州,我前幾日寫信給屠九,她會盡快趕來的。”
蕭盛嚇了一跳,沒料到青丫頭早有安排,一想到自己剛才還泄氣過,就覺得羞愧難當,他還不如一個女子呢。
“青丫頭和屠九娘子是舊相識。”
“過命的相識,是義結(jié)金蘭的姐妹?!?p> 蕭盛本以為屠九娘子先差人送個回信過來,問清楚是怎么回事,再做定奪,怎料,這位女中豪杰的豪邁出乎他的預料。
三日后,整個泯城上下,都被江上出現(xiàn)的船隊給吸引,老老少少圍到了碼頭邊,看著泯江上浩浩蕩蕩的大船隊。
那領航的大船,威風凜凜,劈波斬浪的。
桅桿上掛著一面屠字大旗,迎風招展!
身后跟著六艘稍小的船,哪怕是小船也比泯城最大的貨船要大一倍。
真威風!
大船緩緩靠岸,岸上看熱鬧的老百姓,只覺得兩層高樓往他們壓了過來,小孩子那見過如此龐然大物,又叫又跳的。
“二公子,太守也來了?!崩瞎芗乙宦牬a頭上的管事來報,說屠家的船隊來了,他連忙請蕭盛先到碼頭去,自己帶著商行里全部的掌柜隨后就到。
泯城的大小商賈都來了,太守不知為何忽然屈尊前來,還站在了眾人之首。
蕭盛也看到了太守,這人龜縮多時,今日忽然親自到碼頭迎接一個巨賈?
又是有所求吧。
“他不過是想借機攀附,審時度勢,當官的不都是這樣?!本团峦谰拍镒右詾槭捈医璐藱C會,做了太守的踏腳石做借花獻佛的事兒,惹得屠九娘子心中不快。
怎么尋機會解釋才好,蕭盛示意寶來叔莫做聲,容他想一想。
大船放下艞板,巨大的木板砰地打在岸上,數(shù)十個身著皮甲的持刀漢子噔噔噔沖上岸,不怒自威的驅(qū)離湊熱鬧的百姓,給準備下船的主子隔出一片空地。
武士后又下來了一批斯文老誠的中年男子,看著像是管事兒先生。
隨后,體態(tài)矯健修長的侍女扶著一位女子,施施然走下艞板,逆著光眾人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覺得這女子云堆翠鬢華茂春松。
毋庸置疑,這位眾星捧月應是一一屠九娘子。
蕭盛和太守同時走了上去,隔著武士和侍女,朝著女子作揖。
“在下泯城太守?!?p> “在下蕭家少東一一蕭盛?!?p> 二人異口同聲,語畢轉(zhuǎn)臉看了對方一眼,太守面露尷尬,蕭盛面無表情。
“太守大人,屠九娘有禮了?!巴谰拍镒映捠Ⅻc了點頭,又向太守回拜。
蕭盛半垂著眼簾,雙手再作揖,他退開兩步,靜候在一側(cè),目不斜視的等著對方,屠九娘子低聲與太守攀談了兩句,太守連應幾聲好,欣然離去。
“蕭盛,青兒的表哥?”女子轉(zhuǎn)過身問他。
“是?!笔捠⒋怪郏呐逻@位屠九娘子不懼四周好奇的目光,他也不能唐突了人家。
還真目不斜視,她下船后這個男子就非禮勿視的等在一旁,確如掌柜們所說,蕭家的二公子,是個恪守禮法的端方君子。
屠九娘子笑道:“那你我還真能算一門親戚了。”
親戚?蕭盛想到她和青丫頭義結(jié)金蘭,那他又是青丫頭的表哥,確實算一門親戚了。
她愿把這層關系示眾,這份心意蕭盛感激不盡,他朝屠九娘子又是一拜。
泯城的眾多商賈,都豎耳聽著,這蕭家竟然還有這么一門貴戚!
之前還有因二公子和三公子分家,太守疏遠,想要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都慶幸自己猶豫了。
泯城的太守,在屠九娘子面前,也就是半個孫子,人家一個指頭就能捏碎了他。
“我備了馬車,青丫頭已經(jīng)在家里等著了?!笆捠⒌?。
“請帶路?!巴谰拍镒由砼系氖膛锨案A烁I?,她向身后示意,拿著錦繡花紋軟墊的兩個侍女走了上來。
寶來叔請三位侍女跟著自己先去布置馬車,其實蕭家的馬車是內(nèi)置了軟墊的,但,屠九娘子不是一般人家,寶來叔覺著那樣富甲天下的人,就應當是錦衣玉食供著的。
聽說皇帝的軟墊,里面填的都是雙宮繭的絲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