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吃飯這件事兒來說,江湖人的不講太多規(guī)矩,貴胄子弟豪門世家太講規(guī)矩。
這兩南轅北轍的湊一起,也不知道是個什么結果。
許典站在半人高的銅鏡前,已經(jīng)換了兩身衣裳還是不滿意,他在衣柜里翻了一通,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袍,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形制。
清一色的墨色襕袍,圓領窄袖,每一件都是瑞錦紋。
他已經(jīng)枯燥到了這個程度?
以往許典倒也沒注意過,現(xiàn)在注意起來了,衣服也不能馬上趕制出來,真是惱人!
銅鏡里的男子抱著雙臂,濃眉緊鎖,嘴巴抿成一條線,臉上寫著大大的不滿意,可再不滿意自己千篇一律的衣裳又能怎樣呢,臨渴掘井只能渴死自己。
許典看著桌上的衣袍,又看了看屋外紅霞一片,時辰不早了,說好的日落開席,自己去遲了就顯得端架子,她們多是江湖人士,大多不喜與官宦交往,若不顯得誠意十足,以后想要親近就難了。
“哎~~”許典選了最新的一套衣袍換上,回頭讓母親給自己做幾身底色鮮活一些的襕袍,這沉悶之氣快趕上廟里的和尚了。
許典的小廝看他一回來就閉門不出,以為公子又忙于哪一件懸案,都不敢貿(mào)然打擾他。
待許典換了一身新衣裳,拾到一番走出臥房時,守在門外的小廝看到這樣的公子,險些驚得咬到自己的舌頭。
他家公子,竟然穿新衣了,小廝抬頭望天,看看是不是外面下紅雨。
沒有啊,火燒云一片片的,紅雨一滴都沒見到。
“公子,你這是~~~”
許典整了整衣袖,笑道:“公子我要去會友,去備車?!?p> 會友,小廝忍住了奔走相告的念頭,規(guī)規(guī)矩矩的躬身推下去,一出院門,他撒腿就往夫人的院落跑去。
夫人??!公子這個時辰不去辦案,去會友啦!
天上下紅雨啦!
許典會友的事兒,毫不意外的驚動了許夫人,兒子還未出垂花門,就被這位望子成親的母親給攔了下來。
“我兒~~?!倍饲f雅致,柳眉隋面的許夫人,欣喜的從抄手游廊上走來,她生來喜素,云髻上只別了一朵粉色絹花,幾支白玉蝶發(fā)簪,一身聯(lián)珠團窠紋的衣裙。
“娘親,您也要出府?”許典以為母親又要與其他官夫人閑話家常,他并不知自己的小廝像個天橋說書人一樣,把赴宴的事兒全都告訴了許夫人。
許夫人笑問:“我聽聞,我兒要去會友,是京中又有懸案?”
“不是懸案,是在嶺南相識的游俠兒,今夜在百花樓擺桌?!?p> “是救了我兒的俠士?”
“正是?!?p> 啊~~~,許夫人點點頭,她猜得沒錯,隨身婢女得夫人指示,釵裙流動捧上幾份謝禮:“這是我準備的謝禮,這等大恩本該當面言謝,不若,改日我兒請這幾位義士到府中,也讓為娘的設宴款待?!?p> “我這聽聞有三位俠女出手相助,我也不知她們喜愛何物,便準備了這幾樣,我兒看看哪個好。”許夫人又讓婢女捧上六匹葡萄紋緋色錦緞,這是吳國來的錦緞,京中女子多愛吳錦。
還有三個彩漆錦盒,盒子打開,有絞絲玉鐲一對,錦鯉戲珠珥珰一副,鎏金翠玉蜻蜓——玳瑁釵一支。
看到玳瑁釵上那栩栩如生的玉蜻蜓,許典目光流連,青翠的雙翼上,玉質(zhì)透亮,像她的名字,又像她的人——青青。
兒子那睹物思人的眼神,瞞不過許夫人,她心中暗忖:三位俠女中,有一位正是讓她兒子單相思的女子咯。
“那六匹錦緞放到車上?!痹S典吩咐婢女和小廝,自己則合上了放著蜻蜓玳瑁釵的錦盒,他把錦盒揣在手里,輕咳一聲避開母親探尋的視線,跨出了垂花門。
目送兒子的馬車離去,許夫人身畔的老嫗感慨道:“夫人這會放心了,咱家公子不會與案卷廝守到老?!?p> 許夫人看到兒子把錦盒揣懷里時,她差點就喜極而泣:“總算熬出頭了?!?p> 少法曹紅著耳廓去赴會,百花樓里伍戉青看著和幾個俠士熟稔攀談的毒醫(yī),長嘆一口氣。
這家伙就這么不務正業(yè)的么,昨天蹭飯,今天也蹭飯。
長公主府卻他一口吃的還是怎么了?
“毒醫(yī),待會兒莫發(fā)酒瘋,不然宰了你。”想到日后,伍戉青把毒醫(yī)揪到一旁,小聲警告。
毒醫(yī)佯裝安撫自己受驚的小胸口,哼道:“還沒成親呢,就夫妻一體了,把刀拿開,我惜命還不成么?!?p> 抽回短刀,伍戉青笑道:“算你識相?!?p> 這兩人無形的心靈相通,讓毒醫(yī)羨慕嫉妒恨起來,他待會兒就要點貴的不點對的!
正席安排雅間里,百花樓的掌柜夫婦忙著布置,偏廳里幾個人圍坐在桌旁,吃著炒花生喝著熱茶熱酒的十分快意。
王鳳她們對毒醫(yī)這種道上的朋友不見拘謹,大家說話都不怎么講究,偶爾漏幾句下里巴人的話,也不會冷了場面。
其實,毒醫(yī)在公主府里也悶得慌,周役這小子回了公主府整個人就規(guī)規(guī)矩矩的更像塊木頭了,爵爺又像夜叉似的壓著他給長公主續(xù)命。
真是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啊。
他溜出來也不全是情傷所致,真的呆不住啊,錦衣玉食的牢籠,誰喜歡。
伍戉青沒加入幾人,她做東就得看著雅間上菜,蒸鱸魚兩條,醬肘子冷盤,烤羊腿,羊肚子燜雞,腌蘆菔一碟,胡餅,羊羹,菹齏鹿肉,八個菜感覺差不多了。
又不是請皇帝吃飯,不用把桌子擺滿:“差不多了,許典人到了沒有?!蔽閼嗲鄦柫耸卦陂T外的小二哥,他隔一段時間下樓問一次跑堂的,看到少法曹的馬車沒有:“再去問問,不然菜都涼了。”
“哎,小人這就去。”小二哥轉(zhuǎn)身下樓。
窗外的夕陽像個被吃了一半的蛋黃,其實時間還有,就是毒醫(yī)這家伙一進來,就讓伍戉青緊張起來,總覺得是不是還會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兒。
“琴姐,大哥,你們還上什么菜啊,夠多了?!笨粗徽乒裼峙踔鴥杀P菜進來,伍戉青連忙過去阻止,吃不了這么多浪費啊。
琴姐把炙雁擱下,說道:“不夠十個菜,說出去百花樓在京,哪還有立足之地。”
“二姑娘不懂,這京中擺席是有規(guī)矩的,少法曹是官兒,在寒磣也得湊夠十個菜宴客呢?!贝蟾缦蛭閼嗲嘟忉尩溃皇撬麄冧亸埨速M,而是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
這吃飯的規(guī)矩,伍戉青不怎么喜歡,可大哥說得對,強龍不壓地頭蛇,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這里不是泯城,更不是屠九的別院,她得適應這樣的排場。
噔噔,噔噔。
小二哥又跑了回來:“二姑娘,掌柜,少法曹的馬車過坊門了?!?p> 伍戉青聞言,走到了偏廳里,環(huán)視眾人說道:“人來了,趕緊拾到拾到?!?p> 這滿桌的花生殼,沒眼看啊。
王鳳她們一聽許典來了,即可就拘謹起來,把新衣上的花生屑拍干凈,整好衣冠發(fā)帶,一個個嚴正以待的跟著伍戉青下樓接人。
蹭飯的毒醫(yī)也跟了下去,他聽聞過這位許鐵頭的軼事,真人沒見過,這下總算能會一會了。
琴姐夫妻和伍戉青一行人等在百花樓門外,這里迎來送往的都是常事兒,百姓看一兩眼就走也不駐足湊熱鬧。
許典的馬車上,有侍郎府的飾物,天子腳下別說侍郎了,公主的座駕老百姓都見過,認得避開就是了。
“公子,咱到了?!毙P停下馬車,敲了敲車門。
車內(nèi)的人應了聲,推開車門走下馬車,看到眾人等在門外,許典抱拳道:“許某來遲了,請各位海涵?!?p> “太陽都還掛著半邊,少法曹來得剛好,請進?!蔽閼嗲喔谰艑W了幾月,待人接物總算還能裝出幾分游刃有余的樣子來。
身后的王鳳幾人跟著附和,她們其實也沒甚想要寒暄的話要說,鸚鵡學舌錯不了。
今天,二姑娘做東,琴姐夫妻就只是跑堂的,除了笑臉迎人,端茶送水,其他的話不需多說,事兒也不需多做。
眾人進雅間的檔口,伍戉青扯過一臉看好戲的毒醫(yī),低聲說道:“你要給我好好表現(xiàn),我就把你師姐在泯城給我治病的經(jīng)過告訴你?!?p> 師姐!泯城!治病!
師姐兩個字就是毒醫(yī)死穴,一點他就投降:“你見過我?guī)熃恪!?p> 伍戉青點點頭:“不然你以為我短短幾個月就重出江湖是拜誰所賜?!?p> 世間醫(yī)者千千萬,人外有人的也多,毒醫(yī)的師門并不自詡天下無敵,他的師姐也是如此,伍戉青能迅速康復,毒醫(yī)想的是屠九有錢能使鬼推磨,找到了比自己醫(yī)術更高的醫(yī)者,只是沒想到這人是自己的師姐。
“好,一言為定,我給你好好撐場子,你就把師姐的在泯城的事告訴我?!?p> “一言為定?!蔽閼嗲嗪退底該粽茷槊?,見過毒醫(yī)耍酒瘋,她為今之計就只能用醫(yī)鬼的行蹤來做個交易,讓他好好的呆著。
出來會友吃飯,就不必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
進了雅間,許典發(fā)現(xiàn)了一張新面孔——毒醫(yī)。
“這是我在京城的朋友,與我有救命之恩。”伍戉青給兩人引薦:“這是京兆府的少法曹——許典,我們大家在嶺南相識。”
“幸會?!倍踞t(yī)作揖。
許典回禮:“幸會?!?p> “大家坐下來說,坐下來說,琴姐上飯了?!蔽閼嗲嘀北汲燥柡茸闵先ィ吹贸龀硕踞t(yī)這廝,其他人在來之前應該都沒吃東西。
王鳳她們是緊張的,至于許典他應是從京兆府出來,回府換了一身衣裳就來了。
只是伍戉青想漏了一點,許典餓著肚子不假,只是并非換了一身衣裳馬上就過來,他午后以私事為由,向上司法曹告了假,處理完手頭的案卷就提前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