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尚未生死,便已兩隔
復(fù)查的這天早上,云新早早地起來,他一個堂堂隊干部,竟然也在心里默默祈禱,還覺得不夠虔誠,又到廚房灶臺點了兩只蠟燭,上了一支香,祈求云家祖宗能保佑自己的妻子平安康健。
明清起來時,云新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只等她梳洗完畢就去縣人民醫(yī)院。
早上七點多的太陽溫度剛剛好,照在這寧靜的鄉(xiāng)村路上,早起的人們相互打著招呼,按照祖輩的慣例去干著地里的農(nóng)活。
那個時候,大家種植農(nóng)作物,都是靠著一把鋤頭一擔(dān)肥,最大的自動化便是趕著牛拉犁耙犁地,但即使這樣的先進,也是千年流傳下來的先進。
是啊,幾千年下來,歷經(jīng)雪雨風(fēng)霜,最后流傳下來的,仍是這片土地的質(zhì)樸和善良。但盡管如此的善良和質(zhì)樸,命運仍然要用生老病死來考驗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復(fù)查結(jié)果出來,李醫(yī)生不得不對云新如實相告:
“以現(xiàn)在的狀況來看,應(yīng)該是惡性腫瘤無疑。估計是一年時間。病人有什么心愿和要求,都盡量滿足吧。你們做好準(zhǔn)備吧!”
晌午的太陽照在門診大樓外面的大院里,白花花的。門口也晾著一片陽光,想盡力地往里擠,卻怎么也擠不進這陰森森的門診大廳里黑黝黝的走廊。
云新腦子里回旋著李醫(yī)生的話,淚花在他眼里打轉(zhuǎn),喉嚨口堵得快要上不來氣,鼻子不聽話地發(fā)酸。
走在這看得見陽光,卻照不進來陽光的醫(yī)院走廊里,云新腿腳發(fā)軟。他多么希望,這走廊沒有盡頭,讓他無法走到妻子的面前,這樣,時間就不會流走,病魔也就不能帶走他結(jié)婚剛過一年,剛做母親不到半年的妻子吧?!這種苦,他不知道該向誰說。他無能無力,可是誰又有能力來幫他呢?!
明清的心里,卻在期待,期待著丈夫從醫(yī)生那里帶來的好消息。她不知道,命運的殘酷,不會去考慮她的新生活是否剛開始,只是在給冷冰冰地執(zhí)行著它對每個人的安排。
“云新,怎么樣啊?”
明清小心翼翼地問剛剛走過來的丈夫。
“沒事,就是還得繼續(xù)定期檢查,按時吃藥?!?p> 云新坐下來在長椅上,拉著妻子的手說。
“那,那,醫(yī)生就沒說什么新情況?比如說好點了還是不好了?”
明清看得出來丈夫臉上掩飾不住的疲憊。
“沒說,病情還算穩(wěn)定?!?p> 云新知道現(xiàn)在還不能讓妻子知道,能讓她多一天的無憂就盡可能地多一天吧。除了這,還能做什么呢?
“回去再給你找人問問中藥,看看能不能好得更快些?”
“嗯。行,回去也問問娘。”
明清溫順地說著,但最初見到丈夫拿結(jié)果回來的那一剎那的期待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
兩人撿了藥,明清催著說回去,云新卻帶著妻子破天荒地去吃了一頓包著肉的餛飩。
看著明清像個孩子一樣吃得興高采烈,云新不禁想到兩人剛認識時一起出城里約會。
記得也是在這家小餐館,妻子吃得和現(xiàn)在一樣高興,臉上歡快的笑容,像個未成年少女。那天的太陽也是和現(xiàn)在一樣,五月底六月末,他們吃完騎著自行車走了,半路上,老天也逗樂他們,澆了他們一身雨,結(jié)果回來后妻子就感冒生病,他便去照顧她,兩人的感情更進一步,于是便很快地結(jié)了婚。
難道,今天這個結(jié)果,也是老天要逗樂他們,要讓他們經(jīng)受考驗,感情變得更深嗎?他寧可未來不再幸福,哪怕像一些貧賤夫妻那樣爭吵,乃至離婚,也比這要了妻子的命強??!
第二天早上,趁妻子還在睡,云新不得不把這消息單獨和娘說了。他娘一聽,愕然得手里的碗都摔了。娘倆相對無言。
“神婆說草兒命硬,要克母,不管是不是,都別再讓她靠太近她媽媽了。這兩天我找個時間去明清回娘家的那條道上去燒個香,拜拜土地神,原諒她年輕不懂事,沖撞了?!?p> 沉默了好一會,云新娘對著云新說:
“你也多照顧你媳婦吧,草兒就我來帶了,你們就別管了?!?p> “娘……娘,你說這都說好人有好報,明清這么好的女人,她家里那邊的人也都和她一樣善良老實,咱家人也個個都想著做好事,怎么就還要她承受這樣的苦呢?!”
云新在娘的面前,終于可以像個孩子一樣落淚,哽咽。
“是啊,你這命,也是承擔(dān)得夠多的了。別氣壞了身體,照顧好你媳婦要緊,你要是倒下了,你媳婦就更難過,我也會過不去的了?!?p> 云新娘看著坎坷的兒子,心酸異常。
“這一年里,多陪陪她吧?!?p> 云新娘叮囑道。
“嗯,我知道的。您也別想太多,草兒就辛苦您了?!?p> 云新心里深知,事情來了,難過也是沒有用,該面對的還得面對。
明清卻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如既往地按照丈夫的吩咐定時定量地吃藥。
在幫著婆婆做家務(wù)的時候,她也是笑嘻嘻的。
她并沒有覺察到婆婆在盡可能地不讓她接觸草兒,只以為是婆婆越來越喜歡她那乖巧可愛的大孫女兒了。難得有這樣的好婆婆,她也就多做些家務(wù)活來分擔(dān)。
但只要一停下來,明清就往女兒那湊,要去抱女兒,可她的女兒幾乎都在婆婆的懷里抱著或者是背上用背帶背著,她連抱一抱女兒的機會都很少,只能看著女兒睡著的樣子,或者是和她說一小會話,就又被婆婆抱走了。
“明清,娘就和你說了吧,上次神婆來不就說了嘛,草兒命硬,和父母相沖,尤其你身子又弱,還是隔離的好?!?p> 草兒奶奶看見大兒媳惦記著自己那幼小的女兒,實在不忍心每次都硬是抱走孩子不讓她接觸,畢竟自己也是個母親,那種母親對孩子的心情,她懂。
“娘,我知道,但我不怕這些,如果不讓我多和草兒多呆呆,我死了也不安心吶!”
明清驟然說出這樣的話,不知是否知道自己的病情,還是只是表達自己想和女兒多在一起的堅決。
“哎呦,傻孩子,你看你都說什么呀,哪就這么嚴(yán)重,你想和草兒多呆呆,那娘不阻止你,草兒小,和媽多在一起也是好的?!?p> 草兒奶奶心里一陣酸楚,剎那間想通了:她想和她的女兒多呆就多呆吧,還能壞到哪里去呢?趁著她還能走動能說話,過好她和自己女兒現(xiàn)有的日子是最好的。
“行,娘聽你的,也不迷信了。以后沒事你就多和草兒呆一起,我不攔你們母女倆了。”
草兒奶奶強忍著淚說。
“謝謝娘。草兒以后也要多謝謝她奶奶?!?p> 明清抱過熟睡著的女兒,低頭看著她酣睡安然的臉,動情地說。
草兒奶奶心里有些不安,總感覺兒媳應(yīng)該知道些什么,但又不好問。
第二天一早,草兒奶奶也把前一天和兒媳婦說的話,和自己的想法都和大兒子說了。云新想想也盡量遂了妻子的愿吧,這樣也少些遺憾。
只是草兒和母親明清,這母女倆,怕不久就要天人永隔了。云新不敢想,心里像罩著一層厚厚的黑幕,伸手不見五指。他的心,連碎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硬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