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府上下人早已安寢,某間下人房燭光仍舊亮著。她用木條框了一層沙,握住樹枝在沙上寫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如同剛學(xué)步的嬰兒,極為艱難。
【林管家,要如何才能在一個時辰之內(nèi),算完這本賬本?。俊?p> 倘若能達到二小姐的要求,她便能學(xué)習(xí)斷案,做個有用之人。冬華躲在人群中,看著梅長雪不喜不怒立于公堂之上,她是那牽線的木偶師,在場之人皆是木偶,任之?dāng)[布。
冬華不愿做那哭哭啼啼受人擺布之人,她要做那木偶師。
【有啊,作弊——】
——
【首先你得會認(rèn)字,告訴我這個字念什么?】
【不知道——】
【仟字你都不曉得,賬本都看不懂,你怎么算賬?】
【說的是哦——】
——
原來,并非撥撥算珠那么簡單。
“沈---冬---華---沈---沈---”
---
“這么晚了不睡覺,點著蠟燭作甚---”
一聲責(zé)難傳來,門被人大力推開,燭火因夜風(fēng)而搖曳微顫。冬華握緊手里的樹枝,怯怯地看向青燕子,見青燕子蹙著眉頭頗為不悅,不知如何開口為自己辯解。
青燕子剛從聽書閣說書歸來,瞧見燭火便順道過來瞅瞅,想看看冬華這個麻煩精到底闖了多大的禍?zhǔn)沟妹烽L雪失了脾氣。
“大小姐莫惱,奴婢——奴婢稍后便歇息---”
說著,她將樹枝和沙盤藏于身后,這字兒丑陋,還是不要讓大小姐看見為好!
“藏了什么,我看看---”青燕子上前拉開神色躲閃的冬華,看到桌上沙盤里丑陋的字型,眉頭微微舒展,道,“多好的名字,寫得這么難看,真是糟蹋了---”
沈冬華低下頭,不敢應(yīng)聲,她自己也覺得不好看!
可青燕子并未打算就此罷休,抓起她的手糾正道:
“筆,是這么拿的---沒人教過你么?”
燭火閃爍,沈冬華看著沙盤里那渾然天成的筆畫,只覺如吃飯喝水般簡單。
“大小姐真---”厲害。
不經(jīng)意地側(cè)頭,她的鼻子掃過青燕子的下巴,嗅到一股奇怪的香氣,體內(nèi)的血液忽然間沸騰了起來,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一些奇怪的畫面。
好像是夢,又好像是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事,而且不是好事!
“呆了?這般盯著我作甚?”青燕子輕推她額頭,察覺到了不可言喻的惡意,主動拉開了距離。便是那一點,讓冬華沸騰的血液瞬間恢復(fù)了平靜,仿佛方才只是錯覺。殊不知手指點在冬華額頭的剎那,有血氣灌入,冬華眼中的紅色才消散了?!澳阆雽W(xué),明日我找個先生來教你?!?p> “?。窟@---”
冬華驚訝,她何德何能,得小姐如此關(guān)照!
但青燕子不等她猶豫,轉(zhuǎn)眼便消失于暗夜中。
在冬華的記憶中,青燕子總是來去匆匆,極少在府上逗留。仔細算算,冬華已有四五天沒見她,上次見面也只是匆匆而過,并未搭上話。還有幾次,她熬了紅豆粥,精心備了糕點,希望她夜間回來能吃上,最后不是便宜徐師傅就是便宜了府上的老嬤嬤。
冬華不懂,青燕子為何要對自己百般照顧,府上那么多婢女,為何偏偏是她?
她曾問徐師傅,大小姐對府上下人如何?徐師傅想了想說,不曾見大小姐主動親近下人,還夸冬華出色,不然也不會大小姐也不會如此重視她。徐師傅還說,冬華和府上的下人不一樣,冬華信了。
便是因此,才想要做個有用之人。
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做出一兩件讓大小姐驕傲的事,那樣便不枉此生了。那一天一定會到來了的!冬華樂呵呵地想著,蓋上被子,只是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自己到底哪里與眾不同了!她太困了,很快便睡了過去,還做了噩夢。
夢里,她看見一個血淋淋的背影,一步步踏入迷霧中,只留下謎一樣的話語:
“我養(yǎng)你育你,你還是想吃我——冬華,你到底是鬣狗,還是白眼狼——”
冬華費力去追,想解釋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冬華,大小姐最忠心的婢女,卻只聽見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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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盛京城久負盛名的婁夫子便登門造訪。
牧九山覺得奇怪,暗自納悶:
【這婁夫子自從上次賭氣離開后,不是發(fā)誓永遠不踏入將軍府嗎?】
“見過元帥!”婁夫子不惱怒時,對誰都挺客氣,他有心情行禮作揖,說明當(dāng)初的那道坎已經(jīng)過去了。
“婁夫子來我府上,一切可還習(xí)慣?”
牧九山不知道婁夫子來這里的目的,覺得還是不要主動提起傷心事為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哪有什么不習(xí)慣的,又不是頭一次來?!眾浞蜃诱f著,看向天邊,道,“時候不早了,別讓我的學(xué)生等急了?!?p> “學(xué)生?”牧九山一愣,是青燕子,還是梅長雪?
“是啊,大帥還不知道吧。今日一早,大小姐來老夫府上,懇請老夫無論如何,也要來府上走上一遭。說是有個好學(xué)的女學(xué)生,叫沈冬華——”
哦,原來是那位命途多舛的小婢女。
“那丫頭確實聰慧?!蹦辆派秸f。
“是嗎?”婁夫子頓時戒備了起來,道,“可不要跟之前那兩位一樣,不學(xué)無術(shù),凈干壞事!”
婁夫子口中的那兩位,正是將軍府的兩位小姐!
元帥尬笑兩聲,轉(zhuǎn)開話題,道:
“婁夫子沒見過那丫頭,本帥差人引路吧?!?p> “如此甚好?!?p> 事實上,青燕子特意交代過,沈冬華會在老地方等候婁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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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青燕子所說,婁夫子看到勤懇好學(xué)的沈冬華,很是欣慰,暗暗發(fā)誓要好生栽培。這婁夫子琴棋書畫皆擅長,就是嘮叨了些。當(dāng)初牧九山重金聘請他,就是希望能把兩個義女改造成大家閨秀。
結(jié)果不到兩日,婁夫子便憤然請辭。
【婁夫子,是府內(nèi)飯菜太素不合胃口,還是府上招待不周啊?何故急著離去呢?】
婁夫子眉頭一皺,皺紋更深了。
他教她們下圍棋,青燕子說:
【圍棋我懂,精髓就在一個圍字,圍住就得分,真真無趣得很——要不,我教夫子下五子棋可好?簡單易學(xué)有趣不傷腦---】
教她們作畫,要她們試著畫竹子:
【大小姐,你這分明畫的是芭蕉啊---】
【不,這是蕉竹,就長在西南一帶四季如夏、細雨綿綿的密林里---此芭蕉竹葉子像芭蕉,枝干像竹子,因為和竹子一樣,不開花,不結(jié)果,只以根須繁衍,所以歸為竹子一類。其根莖韌性好,須得削鐵如泥的名劍才能斷之,可用來織軟甲---】
簡直胡謅,他一個知識淵博的夫子,怎從未聽說過此物?虧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
要她們試著畫芭蕉,結(jié)果大小姐畫了竹子。
【可別告訴老夫,你畫的是竹焦---】
【恭喜夫子,賀喜夫子,您答對了---】
——
教她們書法,青燕子大筆一揮,得意兮兮地問:
【如何,夫子,這筆法和氣魄,哪怕是圣經(jīng)書法家張友才見了,也要叫聲妙吧——】
【鬼畫符也敢與大家媲美!】
——
教她們撫琴,青燕子豎抱七弦,問:
【夫子,為何七弦定要橫著彈?】
【無知,橫彈是琵琶——】
【那琴豎著彈會怎樣?】
【住手---】
【啊---糟了,弦斷了---】
【毀我愛琴,天理難容!】
——
最可恨的是,青燕子動不動就說:
【夫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沒有邊際的草原里,住著一群長腿怪,他們以腿長為美,總喜歡在星空下比腿長。某日,一只落單的長腿怪和地下短腿妖相遇,紛紛墜入愛河,并產(chǎn)下一子。他因一只腳長,一只腳短,被---】
【休得妖言惑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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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牧九山聽完婁夫子的遭遇,父愛泛濫的他心中還存有一線希望,道:
【不曾聽夫子提起阿雪,阿雪應(yīng)該表現(xiàn)還不錯。還望夫子多點耐心,多加督促指導(dǎo)---】
【表現(xiàn)不錯!哼,還真是不錯!那個梅長雪更過分,哪次不是一見老夫倒頭就睡,跟死人似地,叫也叫不醒---】
婁夫子去意已定,牧九山挽留無果,只好作罷。牧九山原本想去說道說道,到了門口又退了回去,畢竟不是他生養(yǎng)的,都是大人了,還需要他講大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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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冬華聽嬤嬤們提起婁夫子和兩位小姐之間的恩恩怨怨,怎么也想不明白,兩位小姐一向尊老愛幼,怎么會捉弄老先生呢?還是說,兩位小姐確實對這些文縐縐的東西不感興趣?
“冬華,你是下人,大小姐既然給了你這樣的機會,你就要好好把握,萬萬不能半途而廢?!?p> “冬華一定銘記夫子教誨---”
她恭送夫子,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二夫人抱著小姐站在不遠處,瞇著眼睛,一臉慈愛地說道:
“聽到了沒,青青,做人不能半途而廢---”
殊不知,二夫人蹭課已久,不過剛出聲罷了。
冬華心中感慨,想著以后一定做牛做馬,回報大小姐的恩情,奇怪的是夜里又做了同樣的噩夢。
天還未亮,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便下床去外邊漫步透氣。走著走著,又聞到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整個人瞬間恍惚了,循著氣味而去。
直到看到一個人的背影,這才清醒過來。
血淋淋的背影,與夢中如出一轍?!按笮〗恪比齻€字快要脫口而出,她連忙捂住自己的嘴,躲到大樹后。喉嚨好癢,血液在燒!
沒多久,爭吵聲傳到她耳朵里,是二小姐在訓(xùn)斥大小姐。
“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逞強!就你這破身子,也想硬扛,你太高估自己了,青燕子!”
“胡說八道,我還活著,便是我贏了?!?p> “你不是說,活著才是最大的失敗嗎?怎么今日改說辭了?”
青燕子說:
“大概是被對方不擇手段也要活下去的意志力影響了吧。你知道的,我容易被人感動,最見不得旁人對我示弱——”
她們——在說什么?冬華一句也沒聽懂。她拼命克制住想要靠近的沖動,慢慢地折回房間,靠著數(shù)羊才又重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