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楚過分凌亂地敘述下,縣官更加不解了。按照阿楚所說,她應該死了,怎么還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呢?總不是借尸還魂吧?
“大人,阿楚太激動,思緒亂了,不過她對于戲班子的指控肯定是真的。”青燕子出言為阿楚打圓場,道,“同樣的局,同樣的辯詞,戲班主早就背熟了。”
公堂之上,青燕子直視班主躲閃的雙眼。班主刻意避開青燕子的問話,轉向阿楚,道:
“阿楚,你見過兇手的。他比我高,比我瘦,比我年輕---臉色刷白,毫無血色---當年你在公堂上,就是這么說的,你忘了嗎?”
聞言阿楚暴怒,掄起拳頭欲打,被青燕子制止。
青燕子將阿楚攬至身后,道:
“正因為阿楚見過兇手,所以成了證明你無罪的目擊證人,成了你的幫兇。那時候的她根本沒想過,兩個長相不同的人,會是同一人。不過,你既然能惑心,變個身又有何難?”
班主大喊冤枉,并憤慨地控訴道:
“草民與大小姐無冤無仇,大小姐為何兩次三番誣陷我?大小姐到底是何居心!”
“是不是誣陷,你心里清楚---”
說著,青燕子緩步來到班主身后,火星自指尖悄然迸出?;鹦锹湓诎嘀魃砩希D時燃起熊熊大火。班主頓時原地打滾,失聲大叫。班主的兒子和穗華倒是高興得原地鼓掌,大呼好看,衙差們費盡力氣才把他們拽到門口。
縣官老爺連連后退,生怕被火殃及,還下令趕緊滅火。其余人就更別說了,能躲多遠躲多遠。
“這好好的,怎么突然起火了---”齊老爺喃喃問青燕子。
“誰知道呢---”青燕子退到公堂門口,佯裝不知情,道,“估計是壞事做盡,報應到了吧。”
不久,有衙差大喊:
“變了---大人---變了---”
火光漸漸熄滅,那年邁的班主,竟化身為臉色煞白的玉面白衣郎。若非親眼所見,縣官絕對不敢相信,世間還有這等神乎其神的變身之術。他拍掉身上的灰塵,眸中殺機指向青燕子。
“你是誰?竟敢壞我好事!”
說完白衣郎飛身而來,便要攻擊青燕子。青燕子連連往后退,被后邊的阿楚擋住了去路。衙差沖上去,但都被震飛了。千鈞一發(fā)之際,青燕子暗暗冷笑,推開阿楚,刻意絆到門檻,慘叫一聲往后倒。而后她看見,一個蒼老的身影擋住了那致命一擊,不禁暗道:
愚蠢!
——
姨娘失聲大喊:
“老爺---”
齊老爺被擊飛,白衣郎抓住倒地的青燕子的脖子,高高舉起。
“你沒有靈脈,為何能御火?”
習武之人有氣脈,修仙之人有靈脈,她既無靈脈也無氣脈,卻能隨意御火,實在是駭人聽聞。
可眾目睽睽之下,她還要扮演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又豈會承認?
“咳咳咳---你說什么---我聽不懂---”青燕子裝慘說道。
“你還裝!”
白衣郎正要使力,忽然飛來一把利劍,劈向他的胳膊。他本能地縮回手,卻還是被劃破了肩膀。青衣人從天而降,一張玉面,恍若天人,正是青盞。又有幾個不知死活的衙差撲過來,白衣郎看出實力懸殊,不想和青衣人交手,便打暈衙差,飛身而去。
青盞走過來,問青燕子:
“你沒事吧?”
“咳咳咳---”
青燕子邊咳嗽邊搖頭,聽到姨娘的哭喊聲,便側頭去瞧,只見姨娘抱著吐血不止的齊老爺,大聲哭嚎。
齊老爺望著青燕子,露出一臉欣慰的神情,喃喃道: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通緝白面郎君的告示貼得到處都是,可連續(xù)兩天過去了,還是杳無音信。縣官也盡力了,對方乃修仙高手,他們區(qū)區(qū)肉體凡胎,怎么跟人家抗衡?戲班子的人全被抓進牢獄,無論怎么用刑,他們都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也從沒見過白衣模樣的班主。
姨娘經(jīng)受不住打擊,頭疼病犯了,脾氣更加火爆,疑心也更重了。家里的老嬤嬤給她熬了雞湯補身子,特意涼了半個時辰,才送過來。可她喝了一口,便憤怒地掀翻湯碗,嚇得老奴撲通跪地上。
“你想燙死我啊---”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來人吶,把這居心叵測的老東西,趕出去---”
一群小廝進屋,拖著老奴往外走。
老奴一直在求饒,苦苦哀求夫人不要趕她走。像她這把年紀還為奴為婢,也是被逼得沒辦法。齊家是她唯一的生路,所以縱使百般受氣,她也忍著。失去了齊家的照顧,家里不爭氣的兒子哪里還容得下她呀!
青燕子聽到動靜趕過來,便叫那些小廝放開老嬤嬤。小廝剛要放手,姨娘便從里邊沖出來。
“我看你們誰敢放!這個家我說了算!”姨娘惡狠狠地瞪著青燕子,道,“我說穗香啊,你住了這么久,也該回謝家了。”
“姨娘放心,該回去的時候,我自會回去?!?p> “那是什么時候?”姨娘逼近一步,道,“你在等什么?是要等我死,好拿走齊家的家產(chǎn)嗎?穗華和老爺相繼出事,說不定就是你害的!”
青燕子嘆了口氣,側身對小廝們說道:
“我爹臥病在床,我弟弟神智受損,姨娘又發(fā)了瘋,按我說的做。不然,齊家便留不得你們?!?p> 小廝們也權衡出個中厲害關系,立馬松開老奴,轉而將姨娘架進屋,姨娘自是大吵大鬧不肯從,凈撿難聽的話講。青燕子心想,當下齊家夠亂的了,要是姨娘還這般疑神疑鬼,只怕會更糟。
入夜,青盞走進青燕子的房間,道:
“抱歉,我失手了?!?p> 燭火搖曳,穗香放下書卷,看向他,道:
“過來吧,我看看你的傷---”
本來他已經(jīng)追上了白面郎君,并將其重傷,本想將對方活捉。可惜無端竄出一個白影,暗算了他,劫走了白面郎君。目前他還不敢斷定,白面郎君是否有同伙。只是這白面郎君作惡多端,不該活。
——
青盞捂著胳膊,道:
“一點小傷,不礙事---打坐一晚便能康復?!?p> “你帶傷而來,我關心你兩句,禮尚往來罷了,你別多想。”
青燕子見他笑了,有些不習慣,愣了片刻才垂下眼瞼,以指尖的火星為他烙合傷口。
“你也乏了,去歇息吧?!彼龑η啾K說。
“嗯---”
青盞走到門口,回頭看了她一眼,而后合上門離去。青燕子坐下來,從窗戶涌來一陣涼風,她打了個冷噤,起身想去關窗,卻看到窗邊站著一個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白日里指證班主的阿楚。
白天也是這樣,青燕子去衙門的路上,阿楚半道上竄出來,說是要報仇。此時的阿楚,已無人樣,是血眸怨魔,如困獸般難以自持。
她露出獠牙,撲向青燕子。結果青燕子避開了,阿楚卻被青燕子身邊突然燃起大火困住了。
阿楚在火海中掙扎、慘叫,青燕子t早已轉移到火海外,一臉淡定地看著,說道:
“殺你的人叫阿南。我會殺了阿南,為你報仇---”
“阿南---阿南---”
咆哮聲中,濃濃的怨氣,久久不散。便是這怨氣,使得她化作怨魔,無法輪回。她好心救他,他卻出手殺她,這世間怎么會有這么可惡的人?自導自演一出被追殺的爛劇,而后屠殺出手救他的人。
他在玩弄人的善心,而后再誅心!太可惡了!這樣的人就該千刀萬剮,永世不得超生!
“不——我要報仇——我不想死——我要報仇——”
執(zhí)念起,怨氣更勝,竟然從烈火中壓出一條路,青燕子沒能制止,最后讓阿楚給逃了。
青燕子盯著漆黑的夜色,心想:
【莫非天意如此?】
很快,她便自嘲地笑了。時至今日,她竟還相信有天意這種東西,不是可笑么?
———
第二天一大早,許久未露面的老管家從外邊趕回來,急沖沖地進入齊老爺?shù)呐P房。青燕子只見過那位管家一眼,所以沒有多少印象。
沒多久,齊老爺便病情惡化,咳嗽吐血。
“老爺,我去給你找大夫---”
“不---不找大夫---找穗香---”
此時,青燕子正在屋里洗漱。聽管家說,齊老爺病情加重,立馬放下梳子,急急忙忙趕到病床邊。不管怎么講,他都是穗香的父親,還替她擋了一擊。
齊老爺抓著她的手,濁眼泛紅,怒聲質問:
“你是誰?為何要假扮我的穗香?你不是穗香!”
青燕子嘆了口氣,心想原來管家這陣子不見人影,是去盛京城暗中調(diào)查去了。不過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可隱瞞的。
“我叫青燕子,穗香臨終前托我,回來,替她看一眼他的父親?!?p> 齊老爺聽了大受打擊,枯瘦的老手抖了幾下,無力地垂下,一雙濁眼中全是滄桑淚,臉上的皺紋也在這一瞬間,深了許多。
“這么說來,我的穗香---真的死了---死在了謝家----報應啊---都是報應啊---哈哈哈---報應啊---都是報應啊---真正該死的是我——是我啊——”
一陣痛哭后,齊老爺忽然停下,吐出一口惡血后,囑咐道:
“管家,替我---護好---穗香---另外,不要為難這位姑娘——”
說完,齊老爺便去世了。自己當年沒能護好女兒,害得她受盡磨難,慘死他鄉(xiāng)。真穗香也好,假穗香也罷,眼前這個女子,不是他的女兒,但也是某位父親的女兒。他能護她一刻,便多護一刻,如此也算是心有慰藉了。
姨娘得知齊老爺?shù)乃烙嵑螅詾槭羌偎胂愫α死蠣?,謀奪家產(chǎn),要和青燕子拼命。老管家看著昔日昌盛的齊家,一下子蕭條了,也是老淚縱橫。齊老爺出殯之日,青燕子披麻戴孝,看著齊老爺入土,暗暗祈禱愿他來世能做個稱職的父親。
夜深人靜時,老管家來找青燕子,道:
“那謝家老爺,可曾善待我家小姐?”
老管家的言外之意,是怕謝家老爺殘害他家小姐。他甚至懷疑,他家小姐意外過世,跟謝家老爺脫不了干系。
“他待她極好?!?p> 青燕子這么說也是有依據(jù)的,如果謝家老爺對穗香無情,又怎會將只是小妾的穗香以夫人之禮下葬?如果謝家老爺對穗香無情,又豈會在關鍵時刻選擇保穗香呢?
要知道,好多大戶人家把子嗣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膝下無子的謝老爺還堅持要保大人,是穗香不愿意罷了。
“管家,我之所以還待在齊府,是因為我對穗香被賣之事心存疑惑,究竟是何人所逼,您可知情?”
穗香去得安詳,無怨無悔。既無怨氣,她的血光咒也無法窺伺端倪。不過就算有血光咒,也只能窺探穗香的記憶。
“誒---造孽啊---造孽啊---”
管家連連感嘆,語氣里滿是悔恨。但這悔恨,并非來源于他的本心,他是在為已故的齊老爺后悔。齊老爺起家前,乃是官府通緝的人販子。他膽大包天,拐賣了謝家小姐。謝家小姐金枝玉葉,經(jīng)受不住毒打,虛弱病逝。他的結發(fā)妻子因為無法容忍他的惡行,上吊自殺,留下一個沒人照看的孤女。齊老爺痛失愛妻,來到洛城,隱姓埋名,在河渡口掌舵運貨,漸漸地有了名氣和積蓄??墒怯幸惶?,他的船失事,死了人,要賠很多錢。他沒有那么多積蓄,便想帶女兒逃到其它地方,可是謝家在這時候找來了。謝家老爺愿意給他一筆錢,還清他的人命債,但要他親手賣掉他的親生女兒。倘若齊老爺不肯,謝老爺便要報官,待齊老爺入獄后,謝老爺還是會將他孤苦伶仃的女兒賣掉。
那天,是齊老爺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天。
他一再叮囑年幼的女兒:
【穗香,要記得,我們家就在洛城河渡口——你記好,一定要回來看爹---爹會守在那里,等你回來---不要忘了啊——】
謝家老爺警告過他,倘若發(fā)現(xiàn)他暗中尋女,便告發(fā)他。
至此,青燕子總算是明白了,謝家老爺這般身份,會自降身價求娶花家三公子的貼身丫鬟,竟也是為了當年的失女之痛。
“青姑娘,你說實話吧,我家小姐,是不是被謝家老爺害死的?”
“不是?!鼻嘌嘧拥溃八y產(chǎn)了---”
她給謝家老爺,生了個大胖兒子。謝家老爺也并非無情之人,當大夫問保大人還是保小孩時,他說保穗香。想必當時穗香已得知真相,知道自己的爹爹有愧于謝家,便用剪刀抵著自己脖子,逼迫大夫,保住謝家老爺?shù)暮⒆印?p> 齊家欠謝家的,她還清了。
而兩年前,穗香還很天真。
【再過幾個月,我就滿二十歲了。三爺答應過我,會給我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讓我體體面面地嫁出去。誒,絮兒,要不,您幫我去三爺那兒探探口風,到底我這未來夫君,找著沒有哇?】
穗香終于等到了二十歲,新婚之夜,她還偷偷掀開蓋頭,觀察她的夫君。沒她想象中的那么老,只是臉上好像結了霜似地。蓋頭揭開,等待她的不是合巹酒,而是謝家老爺?shù)目卦V,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全是她爹過去造的孽。
而一直扎在穗香心里的刺,慢慢融化了。她一直以為,爹爹是因為不喜歡她,才把她賣掉的。她記得,她家在洛城河渡口,他爹有一群手下,專搞水運。所以這么多年,她寧愿為奴為婢,也不愿回去尋找親生父親。
穗香跪在地上,給謝家老爺磕頭。
【謝老爺,是我爹對不住你---我求求你---讓我回家吧---讓我見我爹一眼---就一眼---我想我爹了---】
【我也想我的女兒,我也想見她——可我見得著嗎?】
可正是因為她那惡貫滿盈的爹,謝老爺與女兒陰陽相隔,此生不復相見。齊老爺讓謝家父女死離別,謝老爺便讓齊家父女生離別。
那時穗香便想,如果自己能給謝老爺生個女兒,是不是就能彌補他爹所犯的錯?可謝家老爺恨透了她,把她當成奴婢使喚,又怎會和她同房呢?然而,人心都是肉長的,謝家老爺終究還是敗給了穗香的善良和柔情。
奄奄一息之際,穗香抓著青燕子的手,道:
【姐姐---請幫我---去洛城齊家,替我,看我爹一眼---他年紀大了,請你轉告他,我一切安好---勿念---】
青燕子臨走前,謝家老爺將穗香的骨灰盒遞給她,道:
【她曾求過我,說想回家---】
【她確實想家,可她更想,陪著你---】青燕子拒絕了,道。
謝家老爺連忙轉過身,擦掉那即將掉落的眼淚。他搞不懂,穗香對他到底是有情呢,還是只是想還債。
——
“如今這個家里,只剩下你和穗華了。我希望你能照顧好自己,照顧好穗華,守好齊老爺留下的家產(chǎn)。至于破解惑心術的方法,我會想辦法,不會讓穗華一直癡傻下去?!?p> 管家沒有點破青燕子的身份,在姨娘眼里,青燕子還是穗香。青燕子背著包袱,走進馬車。青盞高揮馬鞭,馬車漸行漸遠。
“那孩子的惑心術,你不是能解嗎?”青盞問。
“我倒是能解,只是姨娘疑心重,我要是解了,她不僅不會感激我,還會懷疑我,如此豈不得不償失?還是隔斷時間再回來,說兩句大家都愿意聽的謊話,這段孽緣就算了了?!?p> “你與穗香素未謀面,為何要幫她?”
“因她名字里,有個香字。”
青盞盯著她瞧了片刻,道:
“你似乎變了?!?p> “你也變了不少。”青燕子看向窗外,想到了什么,又道,“回京城后,幫我個忙?!?p> “你說?!?p> “穗香之前的主子不是別人,正是花家三公子花三英。我沒見過此人,卻是聽說過他的手段,我琢磨著是他賣了穗香,跟謝老爺討價還價,好讓茶路為他所用。我想讓你幫我查查,如果我猜對了,得讓這位花三公子吃點苦頭才行。謝家和齊家的恩怨再怎么難解,穗香都是無辜的?!?p> “成——”
——
清醒過后的姨娘抱著神情呆滯的穗華,道:
“兒子,看見那輛馬車了嗎?里邊坐的是你姐姐。”
穗華伸著舌頭,跟鸚鵡學舌似地,說:
“姐姐——是姐姐——”
姨娘淚流滿面,漸漸哭出了聲。她心想,就哭這一回,以后都不哭了。齊老爺走了,最后一面她也沒見著,今后得堅強起來,好好替穗華打算才是。事實上她心中也是后悔,如果當時她陪著一起去,不讓穗華上臺玩大變活人,或許就不會出事了。她一直不想承認,她這個母親對穗華關心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