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吃過早飯,花九重回屋收拾行李,阿鳴主動請纓去幫忙。兩人久久不出來,青燕子正覺得奇怪,卻聽見后院傳來一聲慘叫。周鐵匠立馬奔進(jìn)家門,大喊了聲‘兒啊’,便被花九重一劍刺死在門檻邊。
血滴答滴答往下流,青燕子感覺剛喝下去的粥也在往外涌。倒在血泊中的阿鳴還有一口氣,喊道:
“青姐姐---快---快跑----”
跑?往哪里跑?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涌,因為恐懼,因為憤恨。她不想忍了,靠著極度的憤怒拖著身子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怎么,嚇著你了?”
花九重的語氣里,沒有半絲常人應(yīng)該有的罪惡感。殺人之后還能若無其事,他不是人!
“我——有點頭暈——”
說著,她軟軟倒進(jìn)他懷里,乘他伸手抱自己時,一刀送進(jìn)他的心口。昨晚她便演練過,雙手用力朝著這個方向,便能刺中他的心口。
花九重用力推開她,用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瞪著她,并一步一步往后退。金錯刀是他送給她的,他曾逼著她用這把金錯刀,殺了某個來追殺他的殺手。他和那殺手斗得兩敗俱傷,無法動彈,說什么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如果他死了,她也活不了。
不是殺手殺了他,便是她殺了殺手,他要她選,要她親自持刀,作出選擇。
她選擇殺了那個殺手,保全他。因為那殺手說了,殺生閣有個規(guī)矩,殺手可以死,但不可露臉,她瞧見了殺手的真面目,必須死。
而她為何要留他一條賤命?因為沒有他她走不出那片迷林,她不是想救他,她只想救自己!
“怎么,很吃驚嗎?我早就受夠了!花九重,在你眼里就容不下半點好嗎?眼前分明是人間,你卻偏要將它變成地獄!”
面對這帶著哭腔和憎恨的控訴,花九重扭頭吐了一口鮮血,不受控制地跪倒地上。青燕子正要上前去補刀,卻意外看見奄奄一息的阿鳴從血泊里站了起來。他還活著,還在笑,露出那顆白亮亮的小虎牙。只是他的小虎牙不再天真,而是像獠牙一樣,泛著寒光。緊接著,虎牙真的變成了獠牙,漆黑的雙目慢慢轉(zhuǎn)紅。
青燕子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阿鳴的頭和身體便分家了。
——
“我沒死,你這是高興呢,還是難過呢?”
他拔出金錯刀,胸口沒有血跡,原是穿了護(hù)甲的緣故。他看著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她,道: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她不動,他便拽她走。她回頭看著血泊中的阿鳴,多么諷刺啊,竟然是她搞錯了。
——
兩人走到門口,那只黑貓冷不防躥出來,直撲青燕子的臉。青燕子大叫一聲,本能地在亂中抓住貓的脖子,砸向地面。
砰地一聲,一灘血跡,再添上黑貓幽怨的眼神,她隱約聽到有人發(fā)出怨恨的聲音:
“我的貓!”
“誰?”
誰在說話?
那聲音花九重也聽見了,并且瞧見了躲在暗處的影子。
“膽子不小啊,敢殺我的貓——再過幾日便是月半,不許給她解藥——我要讓她嘗盡痛苦而死——”
不過他很好奇,為何過了這么久,巧兒仍沒有要逼她殺青燕子的意思?她到底在等什么?看來她很享受屠戮的過程啊。
——
終于看見夏遙城的城門了,佩刀侍衛(wèi)在門口來回踱步,青燕子暗自琢磨,若是像侍衛(wèi)求救結(jié)果會如何?估計結(jié)果不會比現(xiàn)在更好!
然而,一直嚷嚷著要進(jìn)城是花九重卻忽然停下腳步,往林子里鉆。青燕子沒太在意,以為他是要去方便,便繼續(xù)往前走,沒多久就聽見他喊:
“你怎么不跟來?”
“我跟上去做什么?欣賞你出恭時的英姿么?”
說著,她還順帶送給他一個大白眼。
“誰說我要方便了,快過來,我?guī)阕咝÷贰?p> “謝謝,不需要——”
說著她加快腳步往城門口跑,他肯定沒安好心!自打上次在林子里迷了路,她便有了心理陰影,打死也不往樹林里跑。
“青燕子!”
他追上去,一把抱住她。
“爪子拿開——放開我——我——叫人了——救命——唔——”
被他捂住嘴,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城門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而城門口的侍衛(wèi)明顯看到了這一切,卻像是沒看到一般,眼神漠然又呆滯。
她被他拖了好一段路,等到他終于松手了,立馬掰斷樹枝沖著雜草狂抽泄憤。
他還站在一旁說風(fēng)涼話奚落她,道:
“沒膽子欺負(fù)我也不用欺負(fù)雜草啊,人家也是很努力才長到這么高的。瞅瞅,一根根被你攔腰斬斷,多可憐啊——”
青燕子回過頭幽幽看著他,心想若是實力允許,他早被她攔腰斬斷八百回了!
沒停留多久,他們又繼續(xù)趕路。穿過一片荊棘林,視野豁然開朗,花香撲鼻而來,可愛的小野花隨風(fēng)搖曳身姿,一點都不含蓄。
花九重一屁股坐地上,朝她勾手示意,道:
“過來,坐下歇會兒——”
青燕子瞥了他一眼,沒過去,而是就地坐下,拿出針線縫補被荊棘刮破的褲腿。
“手藝還不錯,給我也縫縫?”
他將腿伸了過來,眼睛也不盯著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擔(dān)心她會將他的兩條腿縫一塊兒。不過這個想法倒是刺痛了青燕子,似乎不是頭一次生出這樣的念頭。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她竟真的認(rèn)認(rèn)真真地幫他縫了褲腿,把剩下的線都弄完了,她嘟囔著下次經(jīng)過鎮(zhèn)上得多買些,他卻說不著急。
微風(fēng)拂面,不知是花香過分怡人還是怎地,她收起針后,連續(xù)打了幾個呵欠,聽他說可以休息一會兒,也就任由睡意蔓延,任性地合上眼進(jìn)入夢鄉(xiāng),結(jié)果很快便被噩夢驚醒了。
醒來后四周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太真切。
“天黑了嗎?”她問。
等了許久,也沒人回答。
“花九重?你在嗎?花九重——花——啊——”腳下絆到一個人,她一跟斗栽地上,栽了個頭破血流?!盎ň胖?,你沒事吧?花——”她頓時更緊張了,連忙摸那人的臉,只摸到血漬沒摸到腐爛的肉,確信不是花九重才松了口氣。
她站起來四處摸索,光線不是很暗,可為何如此模糊?一不小心,又被一具尸體絆倒了。就這樣無情地重復(fù)著,栽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最后才聽見花九重說:
“你醒了?”
聲音由遠(yuǎn)及近,她循聲看過去,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影子。從影子輪廓看,他手里拿著劍。她不自覺地往后退,一不留神又被尸體絆倒了,只是這次沒有栽到地面,而是栽進(jìn)花九重的懷里。
“怎么這么不小心啊——”他問,“你抖什么?我看起來很嚇人嗎?哦——好像是挺嚇人的,面具掉了——方才打斗的沒注意,弄丟了——”
“你放開我,我自己能行。”她推開他,往旁邊走了兩步,這次她提前用腳尖去試探,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幾具尸體圍住了?!澳阌袥]有覺得,看不清楚???眼睛就好像被幾層紗遮住了一樣——”
“是嗎?”
他又靠近她,她又往旁邊退,被尸體擋住了才停了下來。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越來越近,在她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說:
“青燕子,你的眼睛有問題——”
“我的眼睛?”
青燕子習(xí)慣性地伸手去摸,摸到了黏黏的液體,放到鼻前嗅了嗅,有血腥味。她慌得不行,好半天才顫巍巍地問他:
“我的眼睛在流血,是不是?”
她的眼睛在流血!不是天黑了,是她看不見了。
“是,應(yīng)該是中毒了,放寬心,我能解。”他說,“你別哭,眼淚幫不上忙,還會害了你——”
“你說得輕松!我問你,我為什么會中毒?”
“不知道,許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彼f,“天色不早了,這地方到處是死人,晦氣得很。走吧,我扶你,注意腳下——”
深一腳淺一腳,走山路太艱難了,青燕子根本適應(yīng)不了,好幾次踩空差點崴了腳。
“要不你背我吧?這樣可以快一點,我不想拖你后腿?!彼f,“你要是實在不想背,繼續(xù)這樣也可以——決定權(quán)在你——”
“也不是不行,只是——”他沉吟片刻,道,“罷了——”
他將她拉到背上,才走了幾步她就發(fā)現(xiàn)很不對勁,他在抖,還在冒冷汗,好像是在害怕什么。
“你沒事吧?”她問。
“挺重啊你,跟那些殺手廝殺也沒這么累。”他說。
“夸張了吧——”她箍緊他的脖子,想起方才那個夢,便試探道,“我剛才做了個噩夢,夢見你提著劍戳我——我躲不開——好幾次正中心口——明明只是夢,我卻痛醒了,你說這是為什么呀?”
花九重沉默了片刻,道:
“說明你在害怕?!?p> “是嗎?”
她倒是覺得,不是她在害怕,而是這就是她信任他的下場。這個噩夢在提醒她,不要相信他!
——
今夜月圓,正好是月半,花九重知道,青燕子并不知道。他們露宿林間,燒了一籠篝火,火焰在青燕子沒有焦距的眼中竄動。
“好冷——現(xiàn)在是晚上嗎?是不是又到月半了——”
“你昨天剛問過,我分明告訴過你,還有三天?!?p> 聽他這么說,她想起來了。只是這幾天似乎格外地漫長,她記得她長睡了三次,起來的時候感覺腰快散架了,一動嘎吱直響。
——
黑煙彌漫之處,巧兒和阿南遠(yuǎn)遠(yuǎn)看著林中的兩人。巧兒漂亮的臉蛋因為憤怒而扭曲,阿南卻笑了,說道:
“起初我還奇怪,他為何要帶她走毒林,原是為了讓那無色無味的毒氣弄瞎她的雙眼??床灰娙赵伦儞Q,不知月半已降臨,自然也就感受不到蠱蟲蝕骨的痛楚了。他很聰明,竟看穿了幻境的本質(zhì)。既不違背你的命令,又能讓她少些痛苦,一舉兩得。”
不,準(zhǔn)確來講,是一舉三得。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必然會激怒巧兒,憤怒之下,巧兒無法得償所愿,只能狠下殺令:
“殺了她!”
——
“渴了吧,來,喝口水——”
“好——”
她摸到他遞來的水袋,喝了兩口,濺了一半。她把水袋還給他,苦惱地用袖子擦拭身上的水。擦著擦著,她感覺頭有些沉,不受控制地往一邊倒,盡頭處是他被大火烤暖了的懷抱。
一股血流從嘴角溢出,她握著他送的金錯刀,卻沒力氣讓刀出鞘,只聽見他淡淡地說:
“水里有毒——”
這次是真的毒藥,不像那瞎編出來的半月香。這世上沒有半月香,只是青燕子被花九重所欺騙,以為自己中了這種奇毒,所以每到月半就會感受到蝕骨之痛。
意識越來越弱,青燕子不想就這樣倒下,掙扎著對他說:
“渴——”
他再次擰開水袋喂她喝水,她卻抓起未出鞘的金錯刀猛地扎向他的頭??上н€沒得逞,便被他搶先摁倒了,隨后滾燙的唇壓住她的嘴,吞下她吐出的最后一口血氣和不甘。
意識消失那一刻,她對他的恨意和險惡到了極致,多么惡毒的心腸啊,在她死前還要想盡辦法侮辱她!
暗處的阿南笑得更大聲了,道:
“有生之年,能看到這一幕,貧僧知足了!”
——
“倘若你再遇到花某人,記得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要相信我,不要靠近我,如此你才能活得長久——我希望你活得長久,我喜歡聽你講故事——”
花九重眼眶泛紅,握住青燕子漸漸冷卻的手,最后隨著青燕子一起陷入幻境的漩渦。
而暗處的巧兒看到花九重眼中閃爍淚光,更是不滿。那分明是她的棋子,竟然為青燕子百般考慮。巧兒想起青盞,心中更不爽快,也生了想要徹底毀滅青燕子的念頭!
不過嘴上還是不愿意承認(rèn),她對阿南說:
“他終于還是不忍了——”
阿南冷笑一聲,道:
“他豈止是不忍,他是動心了——他不再是你的棋子——不,或許從一開始,他便只是假裝順服——”
“假裝順服又如何,他心里裝滿了仇恨,愛對他而言,太奢侈了。你若是不信,我便讓你看看,下一次,他還是會殺了她——”
妖風(fēng)再起,幻局又成,悲劇延續(xù)。